這些電影把悲傷都藏得很好,它們關注的既不是如何悲傷(感傷電影),更不是主人公能從多大程度上超越自己(勵志片),甚至不是人生,而是生活的瞬間。
空中調情:生年,80后。感情狀態,愛情絕緣體。愛好,空中調情(遇到喜歡的聊天對象,喜歡發窗口抖動)。最喜歡的電影,巴頓芬克。最喜歡的報紙,紐約時報。
1964年,龍應臺十二歲。她在《目送》一書中這樣回憶自己的十二歲:講臺上的老師,用循循善誘的口吻說,“你們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努力……”四十年之后發生了什么?龍應臺的小學同學中,“兩人患重度憂郁癥,兩人意外死亡,五人在溫飽線上掙扎,三分之一的人覺得自己婚姻不美滿,一人自殺,兩人患癌癥”。有位俄羅斯詩人說過,活著,就意味著長久地生病?!吧 奔仁侨松囊淮笾黝},更是電影創作者的偏愛,某種程度上說,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病,成就了那些偉大的演員和電影:在電影《鐵娘子》中,老年的撒切爾夫人身患阿爾茨海默病(老年癡呆癥),主演梅麗爾·斯特里普最終捧得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獎;《初學者》中,83歲的克里斯托弗·普盧默扮演的老gay身患癌癥,這個角色讓他拿到奧斯卡最佳男配角;在電影《她比煙花寂寞》中,艾米麗·沃森得了多發性硬化癥;《火柴人》中,尼古拉斯·凱奇有強迫癥;《潛水鐘與蝴蝶》中,馬修·阿馬里克得了閉鎖綜合癥;《美麗心靈》里有精神分裂癥;國產片《海洋天堂》里有自閉癥;《黑暗中的舞者》里是先天性視力衰退癥;《機械師》里是失眠癥;《費城故事》和《美國天使》里是艾滋病;《明亮的星》和肺結核有關;《破浪而出》中的艾米麗·沃森有躁郁癥;《母女情深》里是癌癥……
電影《抗癌的我》中,27歲的男主角亞當(約瑟夫·高登·萊維特飾)得了一種更蹊蹺的病,甚至比霍金的運動神經元病還蹊蹺——他得了神經纖維瘤-神經鞘瘤。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罕見的孤兒病(患病人數占總人口的0.65‰-1‰之間的疾病或病變),用主治醫生的話說,“這個病例太玄妙了,人間難得有幾個”;更不幸的是,音節越多,名字越長的病,就越要命。27歲,癌癥,50%的生存幾率,這就是亞當的命運,與此同時,他的女友在外面偷腥,父親有老年癡呆癥。問題是,這是一部喜劇片。美國人在電影中對“絕癥”和“離世”等悲傷情節的處理,要比我們漫不經心得多,比如在那部1983年的奧斯卡電影《母女情深》中,女兒愛瑪從檢查出惡性腫瘤到悄然離世的過程,簡直可以用“猴子也會死的”這樣的超然態度去看待,沒有太多的淚水,也沒有太多的鼓勵——《抗癌的我》中,亞當在好友的慫恿下,以化療中的經典光頭出現,拿癌癥當招牌四處獵艷。但這并不是說,亞當或愛瑪的家人真的可以用“猴子也會死的”眼光看待兒女的生與死,只能說,這些電影把悲傷都藏得很好,它們關注的既不是如何悲傷(感傷電影),更不是主人公能從多大程度上超越自己(勵志片),甚至不是人生,而是生活的瞬間。記得很多年前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女兒在父親的遺像前痛哭流涕,仿佛沒有父親人生就沒有了意義,但是轉眼間,女兒就披著浴巾唱著快樂的歌洗澡去了?!犊拱┑奈摇分v的就是這些生活的瞬間,亞當有時為癌癥焦慮,有時又要操心愛情,有時又會high得不行(吸了大麻后),實際上,這部電影中關于和癌癥作斗爭的情節少之又少,大多數情況下,主人公仍然在同生活的瑣碎作斗爭,而不是神經纖維瘤。塞斯·羅根在片中飾演亞當的好友,這個旁觀者的角色除了制造笑料,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提示觀眾,對于那些災難外圍的人來說,災難沒有任何意義——對于塞斯·羅根來說,神經纖維瘤只是一種很惡心的病罷了,他能做的,只是順便幫朋友辦一個離世通告的派對。
回到文章開頭。如果讓龍應臺做一次導演,把某次小學同學聚會拍成一部紀錄片,用鏡頭對準那些生病或憂傷的中年人,并且采訪他們,試想一下,拍出的效果會怎樣?觀眾會在那些不幸者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也許只有空洞和回避吧。我們已經習慣了在電影里或電視上看別人如何“生病”,如何“不幸”,很少有人愿意對著難以計數的陌生人暴露自己,即便是身邊最親近的朋友。說到這里,不能不提一個人,中國歌劇舞劇院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盧秀梅,患癌的四年,她基本上回絕了所有朋友的探病請求,很多人并不知道她得了重病。某種程度上說,病人和健康人的最大區別在于,我們把后者當社會人,而把前者當身體。這也是絕癥患者更愿意孤獨離開的重要原因,有時候,孤獨地離開,便保持了作為人的最大尊嚴。熱鬧且充滿喜感的生病只存在于電影中,比如《抗癌的我》,雖然它也是真事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