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念奴嬌 千古愛國情

趙厚均

良辰易誤，盡風風雨雨，送將春去。蘭蕙忍教摧折，盡剩有，漫空飛絮。塞雁驚弦，蜀鵑啼血，總是傷心處。已悲衰謝，那堪更聽鼙鼓！張英 聞說照海妖氛，沿江毒霧，戰艦橫瓜步。銅炮鐵輪，雖猛捷，豈少水犀強弩。壯士沖冠，書生投筆，談笑擒夷虜。妙高臺畔，蛾眉曾佐神武。沈善寶

這首詞見于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是張英和沈善寶二人合作完成的一篇奇作。

張英（1792—？），陽湖（今江蘇常州）人，字孟緹。張琦長女，適刑部主事員外郎吳廷（1785—1849）。著《澹菊軒詩初稿》四卷，附詞一卷，收入《陽湖張氏四女集》。后又輯晚年之作，編為《澹菊軒詩續稿》三卷、《詞續稿》一卷，孫殿起《販書偶記續編》卷十八著錄，今未見。沈善寶（1808—1862），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字湘佩，號西湖散人。沈學琳女，山西朔平知府武凌云繼室。著《鴻雪樓詩集》十五卷，《名媛詩話》十五卷。兩人交誼甚厚。早在道光辛卯（1831），沈善寶就曾為孟緹詩稿作序，稱“孟緹賢姊”。時孟緹已入京，沈善寶尚在杭州，兩人相交或更在此前。沈善寶于道光十七年（1837）入京，加入了京城的名媛圈，也與張英往來頻繁，兩人詩集中都保留了不少相互酬答的作品。在《名媛詩話》中，沈善寶也多次言及兩人的交誼。如卷八云：“孟緹弱不勝衣，而議論今古之事，持義凜然，頗有烈士之風。與余尤為肺腑之交?！崩m集中云：“余寓春明已十二載，最相契者太清、孟緹，不減同氣之誼?！本硎疲骸肮锩咴录韧?，月明如水，爽氣宜人，銀河亙天，吟蟲滿砌。因憶數月未晤孟緹，不知近況何似，口占一絕云：‘渺渺云羅瑟瑟波，水精簾卷近秋河。昨宵風雨今宵月，料得吟窗秀句多。詩成，未暇錄寄，次日，孟緹忽惠書，并示《月夜見懷?虞美人》二闋……余讀之，不覺駭異，何心心相印一至于此？亦覺我兩人之交情非同恒泛矣?！眱扇私磺橹羁梢娨话摺?/p>

正是因為兩人深厚的交情，才促成了這篇奇作的產生。在《名媛詩話》中，沈善寶交代了作詞的經過:“孟緹詞筆秀逸，真得碧山白云之神。壬寅荷花生日，余過澹菊軒，時孟緹初病起，因論夷務未平，養癰成患，相對扼腕。出其近作《念奴嬌》半闋云，后半未成，屬余足之。余即續就，孟緹笑云：‘卿詞雄壯不減坡仙，余前半章太弱，恐不相稱。余覺雖出兩手，氣頗貫串。惟孟緹細膩之致，予鹵莽之狀，相形之下，令人一望而知為合作也?！比梢鸀?842年，荷花生日為農歷六月廿四日。其時英軍軍艦進犯長江口，陳化成奮勇抗擊，為國捐軀，吳淞失陷，英艦進逼鎮江、南京，局勢異常嚴峻。遠在北京的兩位閨秀詩人，或許從其在朝廷為官的丈夫那里聽說了這一戰事，憂國傷時，聯袂創作了這首《念奴嬌》。

上闋為張英作。起句即化用辛棄疾《摸魚兒》的名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常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這雖是傷春惜春之常語，但未嘗不是對當時國家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的真實寫照。良辰、春天喻指國運，“風風雨雨”則是日見侵凌的外敵。起句借傷春而哀嘆世事“無可奈何花落去”，奠定了上闋哀怨的基調?！疤m蕙”句語出《世說新語?言語》，其云：“毛伯成既負其才氣，嘗稱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庇诛@然運用了屈原以香草美人為喻的手法，《離騷》云：“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蘭蕙摧折，眾芳蕪穢，唯剩柳絮漫空飛舞，既是暮春之景的寫照，又有所寄托。張珍懷云：“以‘蘭蕙喻忠臣烈士盡被‘摧折，如死難之陳化成等人；以‘飛絮喻奸佞之輩，如兩江總督牛鑒之流?！保ā稄堄ⅰ⑸蛏茖毜母惺略~》，《飛霞山民詩詞》附《飛霞說詞》，黃山書社2009年版）所言極是。接下連用兩個典故，“塞雁驚弦”，用驚弓之鳥之典；“蜀鵑啼血”，用望帝杜宇魂化杜鵑而啼血之典，進一步抒寫其哀怨之情。結句將上闋含蓄未盡之意點明。鼙鼓即軍鼓，白居易《長恨歌》有“漁陽鼙鼓動地來”之句，寫安史之亂的爆發，此謂鴉片戰爭的白熱化。已悲春去不歸，蘭蕙摧折，愁腸百結；又聞鼙鼓動地，國勢衰微，其情可想而知。

下闋為沈善寶作，將張英凄婉之基調一變而為慷慨激昂?！奥務f”句有強烈的愛憎，“妖氛”、“毒霧”皆喻指英國侵略軍。瓜步，山名，南臨大江，在江蘇六合東南，南京對岸，為虎視南京之軍事要地。顧炎武《上吳侍郎旸》詩云：“烽火臨瓜步，鑾輿去石頭?！奔纯梢娖鋺鹇灾匾?。英軍由“照海”，而“沿江”，而“戰艦橫瓜步”，寫出了其步步進逼之勢，而清軍的節節敗退也宛然可睹?！般~炮”句即有感于此，希望清軍能反戈一擊?！般~炮鐵輪”以新語入詞，指英艦；“水犀強弩”出典豐富，《國語?越語》云：“夫差有兵衣水犀之甲億有三千?！睂O光憲《北夢瑣言》云：“杭州連歲潮頭直打羅剎石，吳越錢尚父俾張弓弩候潮至，逆而射之，由是漸退?！碧K軾將兩個典故融匯在一起，《八月十五看潮》云：“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鄙蛏茖氂么?，是冀望清軍的強弓利箭能擊敗敵人的銅炮鐵輪。“壯士”句用藺相如“怒發上沖冠”與岳飛《滿江紅》“怒發沖冠憑欄處”之典，“書生投筆”用班超投筆從戎之典，“談笑”句化用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談笑間，強虜（一作“檣櫓”）灰飛煙滅”，即設想壯士、書生英勇參戰，擊破敵軍。妙高臺在鎮江金山最高處，宋代韓世忠在黃天蕩與金兀術激戰，梁紅玉曾于此擊鼓助威。結句即用該典，號召閨中人加入戰局，奮勇抗敵。

此詞上、下兩闋分別出自兩位閨秀之手，對當時的戰局給予了高度的關切，“其眷懷時局似此，求之當時閨閣中所僅見者”（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九，上海書店1987年版）。在藝術上，兩闋風格迥異。上闋運用傳統的比興寄托的手法，將一腔愛國之情灌注其間，細膩幽微，聲情凄婉，為婉約一脈；下闋直抒胸臆，將閨閣中人關懷國事之情表露無疑，慷慨豪壯，氣沖霄漢，為豪放一脈。“前半闋以幽秀勝，后半闋以雄壯勝。張作是無可奈何，沈作是姑妄言之。宗周嫠緯之思，未必便有此事，卻不可不有此志?！保ā睹駠娫拝簿帯罚o論其“幽秀”，還是“雄壯”，兩人合作的這首詞，是她們同氣相求、同聲相應的緊密關系的最好實證。在此合作之外，張英另有一闋《念奴嬌?感事》，沈善寶有一闋《滿江紅?渡揚子江感事》皆為鴉片戰爭而發，而與此詞各自的風格相符，可參看。兩人對時局的眷懷，對家國命運的關切，都飽含深情，大義凜然，不愧為“詞苑中之女杰”（《飛霞山民詩詞》）。諸篇也是不可多得的愛國佳作。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