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高郵詩人汪廣洋

李圣華

洪武詩壇，除明初五派、元遺民群體、杭州詩群、松江詩群外，還有幾類詩人值得關注：一是參與朱明創(chuàng)立的汪廣洋、詹同等人；二是洪武朝入仕的貝瓊、宋訥等人；三是隱逸野間的唐桂芳等人；四是貳臣危素、張以寧等人。朱元璋恃峻法重典為治，明初詩人多遭文人之厄。如宋濂以孫宋慎牽入胡惟庸案流戍卒，蘇伯衡坐表箋罪死獄，張孟兼以傲睨朱元璋起用的僧人吳印死，高啟、王彝牽入魏觀案死，楊基被讒供役京師卒，張羽投龍江死，王行牽入藍玉案死，劉永之以家累謫戍卒于道。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歷舉劉基、高啟、袁凱、宋濂等人不幸遭遇說：“嗚呼！士生于斯，亦不幸哉！”許多詩人的“罪名”后來得到明廷昭雪，或被詩論家還以清白，但還有不少人迄今仍以“洪武罪人”身份承受著歷史的誤解，高郵詩人汪廣洋就是其中的一位，數(shù)百年來承負著“褊淺”、“柔奸”之名，詩歌也為人所輕。

汪廣洋，字朝宗，高郵人，流寓太平。至正十五年（1355），朱元璋渡江，召為元帥府令史。參常遇春軍務，下贛州，任江西參政。洪武元年（1368）山東平，受命理行省，旋召中書省參政。明年出參政陜西。三年（1370）召為右丞。楊憲忌之，嗾御史劾其奉母無狀，放歸，旋徙海南。七月，楊憲誅。召還，十一月封忠勤伯。明年任右丞相。六年（1373），以其無所建白降廣東參政。翌年召為左御史大夫。十年（1377）再拜右丞相。十二年（1379）十二月，中丞涂節(jié)上書稱胡惟庸毒死劉基，廣洋宜知狀。對曰無有，朱元璋怒其“朋欺”，貶廣南，舟次太平，復追誅之。

關于廣洋之死，《明史?汪廣洋傳》的說法頗具代表性：“時右丞楊憲專決事，廣洋依違之”，“廣洋頗耽酒，與惟庸同相，浮沉守位而已”；“為人寬和自守，與奸人同位，而不能翦除，故及于禍”，終明之世，惟李善長、汪廣洋得稱丞相，“廣洋謹厚自守，亦不能發(fā)奸遠禍，俱致重譴，不亦大負爰立之初心，而有愧置諸左右之職業(yè)也夫”。在史家眼里，廣洋是一個懦弱自保的不合格丞相。王世貞《舊丞相府志》說他“巽愞不能持正”（《弇州續(xù)稿》卷一百四十一）。《四庫提要》說他有才干，與楊、胡同政，隱忍依違，卒以黨誅，“蓋巧宦而適以巧敗”。數(shù)百年來，有關廣洋的評價定格在“浮沉守位”上。這是否公允呢？無疑不理清這段紛亂歷史的真象，還原一個真實的汪廣洋，就無法認識其詩心與創(chuàng)作。

有關廣洋之評，與劉基有很大的關系。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問丞相人選，劉基說廣洋“褊淺”不當任（黃伯生《誠意伯劉公行狀》，《劉基集》附錄，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褊淺”之說由此而來。當然，影響評價的主導因素還是朱元璋。劉基不贊同楊、汪、胡當政，結果卻與劉基意見相左，楊、汪、胡相繼柄政。朱元璋對廣洋的態(tài)度如何呢？《明史》復述及數(shù)事：洪武元年以廣洋廉明持重，命理山東行省，撫納新附，民甚安之；封忠勤伯，誥詞稱能治繁劇，屢獻忠謀，比于張良、諸葛亮。廣洋之名也是朱元璋所賜。王袆擬《汪廣洋除中書右丞誥》還有這樣的說法：“道足以佐文治，學足以庇民生”，“公輔之任，朕期爾久矣。”（《王忠文集》卷十二）那么，朱元璋態(tài)度何時發(fā)生轉變的呢？楊憲死后，朱元璋對廣洋仍懷好感，起用未久，黜之廣東。《命丞相、大夫詔》：“朕平天下之初，數(shù)更輔弼，蓋識見淺薄，任非其人。前丞相汪廣洋，畏懦迂猾，其于伸冤理枉，略不留意，以致公務失勤，乃黜為嶺南廣省參政，觀其所施，察其自省。”（《全明文》第一冊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蓋意在薄懲，故廣洋不久再為相。廣洋徹底失去信任是在惟庸案發(fā)之際。洪武十二年十二月《廢丞相汪廣洋》：“初務事軍中，凡有問則頗言是非，不問則是非默然不舉”，“自居大宰之位，并無點督之勤。公事浩繁，惟從他官剖決，不問是非，隨而舉行。數(shù)十年來，進退人才，并無一名可紀，終歲安享大祿”，“觀爾之為也，君之利乃視之，君之禍亦視之，其興利除害，莫知所為。以此觀之，無忠于朕，無利于民。如此肆侮，法所難容。差人追斬其首，以示柔奸。爾本實非愚士，特賜敕以刑之，爾自舒心而量己，以歸冥冥。”（《全明文》第一冊卷七）誅惟庸后，又將罪歸咎廣洋，《廢丞相、大夫，罷中書詔》：“不期任非其人，致有丞相汪廣洋、御史大夫陳寧晝夜淫昏，酣歌肆樂，各不率職，坐視廢興，以致丞相胡惟庸構群小，夤緣為奸。”（《全明文》第一冊卷二）這里說得很明白，廣洋不肯明言是非，故斬之“以示柔奸”。

劉基所評“褊淺”，朱元璋所鄙“柔奸”，恐非公論。首先，惟庸之死且勿論，廣洋及楊憲之死俱非罪大不赦。惟庸毒死劉基之事難為信，廣洋為辯護，當問心無愧。朱元璋誅廣洋有其政治目的，即借此警告大臣毋“朋欺”、“柔奸”。其次，廣洋不贊同峻法治國。他廉明持重，所謂“匿而不言”，客觀上使一批士大夫免于重典；所謂“莫知所為”，在那個朝令夕改的時代，也非“無利于民”。大動蕩后，百廢待興。廣洋未留下崇尚漢初黃老之治的文字，但可以肯定治世思想與朱元璋不相合，柄政之難可想而知。再次，朱元璋剛愎自用，李善長、楊憲、胡惟庸亦自專任，朝內權力暗爭紛然，廣洋所處甚難。在此境況下，強求他“翦除”奸人，不過一句苛責的空話，他既沒有這種特權，也不愿看到大臣互相攻訐。可悲的是，寬和自守仍招來殺身之禍。

明初史實考辨是學界一大難事，史料難征，論者深求詩文以證史不可或缺。認識廣洋其人，須考察其詩。《奉簡兩司諸公》：“夙昔被寵遇，寢興恒不遑。況膺喉舌司，寧不懷慨慷”，“憂與事交至，惕然熱中腸”，“勿為甘素餐，中心徒永傷。”（《鳳池吟稿》卷一）這類作品很多，從中可見他勤勉政事，而非晝夜酣樂，不率其職。《繁昌夾》：“人生處世何為榮，一褐足以安其生。”（《鳳池吟稿》卷二）《柬葉匯》：“余亦忘機者，世紛非所嬰。”（《鳳池吟稿》卷四）從中可見其非利祿之輩。廣洋非“巧宦”、“褊淺”，處于洪武政治漩渦中，深感痛苦。《鷗》：“素心終自得，機事不相關。鷹隼獨何物，騰狐兔間。”（《鳳池吟稿》卷五）其死不過是洪武暴政與政治斗爭的一種犧牲，不應受到種種苛責。

廣洋詩集初刻于洪武三年，宋濂撰序。再刻成弘之際，題曰《鳳池吟稿》。三刻于萬歷末，《四庫全書》收錄《鳳池吟稿》即據(jù)此十卷本。集中一些詩是否汪廣洋所作，尚難確定。如卷九《畫虎》絕句，解縉《文毅集》卷五亦錄之，題曰《奉敕題虎顧彪圖》，光緒刊本《袁海叟集》歸于袁凱名下，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六則稱楊維禎所作。其詩究竟何人所作，有待考證。又如卷一五言古《明發(fā)》“迂拙本所尚”一首，又見《石倉歷代詩選》所錄詹同詩，文字無異，未詳孰是。

在洪武詩壇上，廣洋稱得上一員健將。他早師余闕，宋濂《汪右丞詩集序》稱善屬文，“尤喜攻詩”。王百谷《鳳池吟稿跋》說“當草昧之初，力挽宋、元舊習，為明朝詩學正宗。所著《鳳池吟稿》膾炙人口，不啻夜光和璧”（《鳳池吟稿》附錄）。廣洋左遷廣東，多有賦詠。明人談愷刻南園五先生詩，未得趙介之集，乃增以廣洋，以合五人之說。

宋濂詩序指出廣洋詩按內容風格可分兩大類：歸命朱元璋，東征西伐，所作“震蕩超越，如鐵騎馳突”；治定功成，弼宣政化，所作“典雅尊嚴，類喬岳雄峙”。并說廣洋前后變化是“氣與時值，化隨心移，亦其勢之所宜也”。前一類詩代表作為《從軍樂》、《歌風臺》、《戲馬臺》、《凌歊臺》。如《從軍樂》：“前將軍，右都護，壯士在榮不在富。一朝手格樓蘭歸，人擁都門看馳騖。朝承恩，暮承顧，出入三軍稱獨步。都門富兒空萬數(shù)，人生豈被從軍誤？”（《鳳池吟稿》卷二）七言古《歌風臺》、《戲馬臺》、《凌歊臺》可并稱“三臺詠”，不必皆作于軍旅，但頗見“震蕩超越”之意。后一類詩以《大祀》、《大饗》最具代表性，“典雅尊嚴”，如宋濂所說施于朝會燕饗，“亦近于臺閣”。

但是，《鳳池吟稿》杰構不在雅頌之制，而在“爽豁”之作。胡應麟《詩藪續(xù)編》卷一有“汪忠勤之開爽”之評。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論貝瓊詩有“爽豁類汪朝宗”之語。《登蔣山望江亭次韻二首》其一：“絕頂出華構，有時來一登。曾將六朝事，閑問百年僧。寓目誠多感，投身愧未能。暫留林下夕，江浦散漁燈。”這首詩高朗有致，見于《鳳池吟稿》卷四，《列朝詩集》、《御選明詩》僅錄前四句成篇，題作《登蔣山望江亭》。《嶺南新秋》：“繁吹動秋聲，天涼海氣清。深杯行竹葉，高枕傲桃笙。晚樹依微出，晴波瀲滟明。醉來還自得，覺我在蓬瀛。”（《鳳池吟稿》卷五）左遷自得其樂，落筆如徐泰《詩談》所評“瑤臺月明，鳳笙獨奏”。《別知己》諸篇讀來痛快，如《藝苑卮言》卷五所評“瑯瑯有致”。

談及廣洋“爽豁”之詩，還應關注兩類題材作品，即詠元末群雄故事與題宋徽宗畫。前者如《夜過江州偽漢故都》：“此地當年建翠華，歌鐘云沸五侯家。眼前誰是池中物，身后徒為井底蛙。午夜長風催桂楫，滿江明月浸蘆花。琵琶哀怨今安在，惟有荒城寄宿鴉。”借陳友諒覆亡抒寫歷史沉思，沒有口號，別有詞新之意。后者如《題宋徽宗寒江歸棹圖》：“不將深慮防侵侮，卻把閑情托畫圖。”（《鳳池吟稿》卷七）《題徽宗御制小景》：“西風底故無情思，吹得黃蘆也白頭。”《題宋徽宗雙鴛圖》：“不因羌管驚飛起，三十六宮春夢長。”（《鳳池吟稿》卷十）親歷朱明創(chuàng)立，廢興感慨獨深，不徒為譏刺。

此外，廣洋絕句《對竹》：“我家湖水上，長與竹為鄰。今夜月明里，相看如故人。”（《鳳池吟稿》卷九）以及《嶺南雜錄三十首》，俱有清新之意。集中佳句亦堪摘，《九日》：“平沙誰戲馬，落日自登臺。”《露坐》：“遣時聊命酒，愛月屢移床。”《淳安棹歌》：“山禽只管喚春雨，不道愁人不愿聽。”《蘭溪棹歌》：“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并稱幽致，如《國雅品》所評：“詞新調閑，不失唐人大檢。”

朱彝尊更關注廣洋詩“饒清剛之氣，一洗元人纖縟之態(tài)”，《靜志居詩話》卷二摘錄五言甚富，以為“可入唐人《主客圖》。靜居、北郭猶當遜之，毋論孟載也”。靜居為張羽，北郭指徐賁，孟載即楊基，這評價甚高，不過廣洋詩高處不在字句肖唐，而在以“爽豁”之筆寫高朗清新之意。朱元璋憐才是有限的，指斥廣洋“晝夜淫昏，酣歌肆樂”，實已含不滿他“尤喜攻詩”的意思。這樣看來，廣洋之死也是一種詩人的悲劇。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