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軍
愛人從早市中買回一些紫紅的桑葚,嚼著蜜似的它們,我不禁想起了老家的桑樹,想起了我家曾經有過的養蠶經歷。
那時我七八歲光景,懵懵懂懂的年紀,仿佛一夜間,家家戶戶發了蠶紙,又仿佛一夜間山前屋后的桑樹就長大了。
蠶紙上的蠶種像細粒芝麻,淡黃色,平鋪在蠶匾里,屋內氣溫很高,用不了多久,淡黃色的小粒就變成了黑黑的小螞蟻,身上毛絨絨的,真不敢相信它會長成白白胖胖的蠶寶寶,那身軀得增加多少倍!
母親將它們分到幾個蠶匾里,在屋內四角豎起木樁,木樁上每隔兩尺多縛上橫梁,分成幾層,“小螞蟻們”的家就搭好了。在溫暖潮濕的空氣中,小米粒開始膨脹,在紙上挪來挪去。母親領著我們,挎著籃子,去南山坡桑樹林采摘桑葉,站在樹下,沿著葉柄細細的一揪,只聽嘭的一聲,小手將嫩嫩的桑葉丟進籃子,直到鋪滿厚厚的一層,輕風般回到家里就可以喂蠶寶寶了。我手一撇,將一個大桑葉扔進去,母親見狀,一巴掌給了我屁股輕輕的一下子,“你壓死它們呢!這么大它們能吃嗎!”說罷,拾起剪子,咔嚓咔嚓的將桑葉剪成細碎樣,才均勻地散在蠶匾中,耳邊就飄過沙沙的曼妙音樂。
幾天下來,蠶寶寶的身子一點點變白,我特別喜歡聽蠶寶寶的沙沙聲,如細雨灑在心頭,輕敲心扉令人遐想聯翩。
幼蠶吃了一段時間后,身子長大了,一個蠶匾不夠用,就再分出幾個蠶匾,采桑葉的工作就繁重起來,剛剛采摘的桑葉大把大把地撒落下去,隱沒了蠶寶寶的身體,不一會,有的蠶就將桑葉中間嗑出一個洞,有的從桑葉邊緣爬上高地,英雄般大搖大擺地東瞅西望,然后若無其事地埋下頭去,將一枚枚桑葉嚼得絲毫不剩,沙沙聲飄滿屋子。
有一次,我在睡夢中醒來,看見母親躡手躡腳地在地下將白天采來的桑葉撒滿蠶匾才放心地睡去,多少年后母親告訴我,那時一晚上要起來好幾次來伺候它們。
太陽光爬上窗欞,母親將蠶匾里的蠶小心地挪到空匾里,將蠶寶寶吃剩的殘羹剩飯等倒進袋子,過后用簸箕顛好,望著那些黑黑的細粒,我傻乎乎地問:“這是啥呀!”母親笑呵呵地回答:“這就是蠶屎,有用呢!不能扔,用它做枕芯,夏天防暑呢!”
若干年后我知道蠶屎又叫蠶砂,是蠶寶寶的干燥糞便,古人將蠶砂炒熱后裝入袋中,趁熱敷患處,可治諸關節疼痛,半身不遂。民間用蠶砂做的枕芯填充物,有清肝明目之效。蠶的一身都是寶呀!
每一天放學后,我就跟著一幫小伙伴去遠山采桑葉,在倒卵圓形的樹冠底下就會瞅見令人垂涎欲滴的桑葚,于是,騎上虬龍屈曲的樹干,摘那黑里透紅,仿佛要流蜜似的桑葚,直到吃得嘴上蘸滿碘酒樣的紫色,才戀戀不舍地挎著一筐桑葉回家,而母親已經早早地采回了桑葉,從衣兜里掏出塑料袋,里面滿滿的鮮紅桑葚,接著讓我們吃個夠。
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時光呀!
終于,蠶寶寶吃得滿肚子都透亮亮的,頭不安分地高高的上揚,就該吐絲結繭了,母親用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他們挪到結繭架上,蠶寶寶嘴里開始吐絲,畫作凌亂的不規則圖形,我就詫異地問母親:“這也不像做繭呀!”母親停下雙手,對我說,這是他們在打地基呢!我好像明白了一些,果然,等我第二天再看時,蠶已將自己包裹在一層絲線圈中,不停地擺動頭,呈S型的吐絲,不久就像繞線圈的沿著繭壁做8字形運動,最終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長大后想起南北朝鮑令暉《蠶絲歌》中曾這樣描繪: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
蠶用整個生命編織它一生的杰作。
到了采摘蠶繭的時候,望著一座座雪白的繭山,母親理了理頭上的鬢發,欣慰地笑了,我們兄妹就和母親一起摘蠶繭,盛滿了一個又一個筐子。
一次晚飯,當我從街巷中沾滿灰土回家吃飯時,瞧見桌子上一只大碗里滿滿的醬色的蟲子,驚異地問母親:“這是啥呀!”母親笑呵呵地說:蠶蛹呀!你來嘗嘗。說罷,用筷子夾過一只往我的嘴里送。我慌忙一躲,蠶蛹碰落掉在桌子上,“我不吃,我不吃?!蹦赣H夾起,遺憾地說:“這可是好東西,怎么這么夾纏!”多年后,我從書本中知道炸黃蠶蛹可是高蛋白食品,含有豐富的不飽和脂肪酸,能剔除人體內多余的膽固醇,還是不錯的藥品呢!《本草綱目》中記載:“為末飲服,治小兒疳瘦,長肌,退熱,除蛔蟲;煎汁飲,止消渴。”真后悔當時沒有嘗一嘗是啥滋味,瞧一瞧自己的一身贅肉,很想再嘗一嘗母親做的炸蠶蛹呀!
如今一晃很多年過去了,養蠶的事已經沉淀在心頭,成為難以忘記的一道風景。那沙沙的美妙音樂聲,那耀武揚威的蠶寶寶,那滿臉汗水的母親,那油汪汪的炸蠶蛹,還不時地閃現在眼前,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