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一
今年,我為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講授了一門《新詩研究》的課程,同時給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講授《中國新詩史論》,幾周課上下來,很有感觸。為什么要給大學中文系學生開設與新詩有關的課程?一方面與整個文學教育的教學大綱和課程設置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以此培養大學生的審美精神和道德情操。《新詩研究》這門課,大部分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都開過,至于老師怎么來講授這門課,學生到底有哪些收獲,并沒有一個調查數據可以參照和依循。而學生們在學習《中國現代文學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過程中,也或多或少地接觸過新詩,但很多老師在講授時并不系統,大都是從文學史角度提及一些代表性詩人,而真正的閱讀和感悟作品,也是一帶而過,學生并沒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而如何讓他們更清晰地了解新詩,并通過系統地學習新詩,來糾正過去那種單一的詩歌觀,由此豐富自己的人文素養。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新詩研究》這門課程也才有了其基本的立足點。
在我看來,通過《新詩研究》這門課,培養更多專業的新詩讀者是一重目的,另外,也需要讓大學生從文學史回到具體的作品中,來重新認識和感受詩歌,體悟漢語之美,發掘被遮蔽的詩歌真相。同時,也可通過這門課程,讓學生們了解詩人在當下的真實處境,使其盡可能遠離功利化現實,接續上曾經的理想主義精神,持守信念,追問深度,重塑價值。
在詩歌愈發邊緣化的今天,新詩的讀者本就不多,一方面是因為新詩的晦澀難懂,不能直接訴諸感官,而是需要想像的空間,所以閱讀所要求的準入門檻相對較高;另一方面,這個時代的娛樂化氛圍和多元化消遣,導致公眾對詩歌這種非故事性文字不感興趣。在這兩方面影響下,社會上的詩歌讀者已經越發少了。有人說,詩歌是青年人的事業,似乎只有那些富有激情、朝氣和創造力的年輕人,才會去寫詩,去讀詩。這樣的言論雖然絕對,但也無不道理。而大學生作為青年人,正是富有活力的一個群體,勇于開創,接受力強,在文學價值觀上還有一定的可塑性。所以,給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開設新詩賞析和研究類課程,在人文教育出現危機的當下,非常有必要。
在此,當我們將詩歌教育往前回溯時,其實就涉及到了中國的詩教問題。在古代社會,詩教早已形成了一個重要的文化傳統。所謂詩教,是一個文學理論術語,與《詩經》里所提倡的“溫柔敦厚”精神有關。《詩經》中常會有對君主的政治弊病進行諷刺的作品,但態度一定要溫和委婉,而不是作直接的、激烈的揭露抨擊。古典的詩教傳統如果能對接當下,有效地輻射到大學生群體中去,可能會從一定程度上扭轉教育困境,重建一種富有尊嚴的詩教精神。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雖然這里的“詩”,指的是《詩經》,但其所透露的意思已很明了,詩歌在此有了軟化心靈和規范行為的作用,所以,現代散文家林語堂才會說:“中國詩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當詩歌成為古人的一種日常生活,一種精神信仰,它不僅僅只是審美了,更重要的還有教化人心的社會功用。然而,在當下這喧囂的時代和浮躁的社會里,連大學這曾經單純的象牙塔,也已被集體的狂歡熏染得太虛榮,也被殘酷的現實沖擊得過于輕浮了。在這種環境里的大學生,也開始變得焦慮和不安,瘋狂追求短期效應和極端實利主義的成功學,根本沒有心境沉下心來讀書。這個時候,我們反思一下詩教傳統,讓學生來學習一些“務虛”的東西,或許不失為一個自我援助的方式,這也是他們作心靈療救的過程。學習詩歌,讓自己的靈魂安靜下來,繼而去真正感受漢語的內在之美,給那樣的美在心靈中留一個應有的位置。
二
在不少人對詩歌抱以漠視、嘲諷和不屑的態度時,我也就當下的文學現實,給學生們講述了詩歌為什么還有存在的必要。首先,存在即合理。詩歌,包括文學,是用來做夢的,做夢是合理的嗎?你可以說它不合理,但它仍然在每一個人身上發生。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利,夢有時就是我們心靈的慰藉,當你在現實里某一個目標不可達到時,我們能在夢境中走到終點,這種心靈的慰藉,又何嘗不是一個人所應該擁有的美好愿望?
夢是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它雖然只是人的生理反映,但也是思想情緒的心理投射。而詩歌作為詩人持守“理想主義”精神的結晶,有其特殊性和歷史感,是沉在大地上的文字。相對于實利主義的絕大多數人,詩人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釘子戶”,他們也是碩果僅存的還能為我們提供理想主義參照的人。在談到理想與現實這個話題時,很多人都會引用一句幽默之言來描繪二者在當下的處境: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的確,在這樣一個工具理性的時代,除了錢、權和性等話題,我們可以堂而皇之地公開談論,理想主義就是一種諷刺,連大學生們都不愿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理想,所以,談論理想則成了不折不扣的隱私。但是,理想恰恰對于大學生走向真正的“精神成人”,又有著重要的激勵作用。
在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校園,多數大學生都是富有理想主義精神的,他們不僅為自己的前程而寄托理想,也是為國家的命運而承擔責任,因此,他們追求自由、民主,讀詩寫詩,彰顯個性,富有批判精神和憂患意識。但是,我們現在的大學生再來談論理想,竟然成了一種奢侈。這才僅僅幾十年時間,何以社會轉向就變得如此不可捉摸,如此庸俗不堪,這也是大學生們要去不斷思考的問題。
相對于科技、經濟等有用的東西來說,詩歌的確是無用的,它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作衣穿,更不會給人帶來豐厚的物質回報。就是這樣一種“無用”的文字,為什么還會有人去寫去讀,去為它而甘受清貧、潦倒一生呢?因為人不僅是物質的動物,他還有精神的領地。很長時間以來,我們就在爭論詩歌到底是有用還是無用,尤其是在這講究實利主義的當下,“詩歌無用論”更是占了上鋒。王國維在《國學叢刊序》中談到“學之義”問題時,曾提出過“有用之學”與“無用之學”的博弈。在他看來,學什么根本沒有什么“有用”與“無用”之分,今天“有用”的東西,也可能明天就“無用”了,而今天的“無用”之學,到將來就很可能變成“有用”的東西。一個人愛好詩歌,如果一味地糾結在詩歌到底是“有用”還是“無用”的問題上,終究還沒能真正理解詩歌的本質。
詩歌是語言藝術的精華,它能將個人內心的情感真切地表現出來,而又不至于使文字變得過于世俗。現在的很多文學創作都帶上了濃厚的商業化性質,尤其是小說。而詩歌不同于小說,它沒有那么強的功利性,更趨于精神給養,所以,詩歌是一種真正體現“無用之用”這一理念的文字。莊子曾言,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在我看來,大學生應多了解和學習一些“無用之用”的學問,它能影響人的一輩子,而不是短暫的一時一刻,而且一個人的從容心態和自我修為,也會隨著“無用”之學的深化而提升。大學生正處于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定型期,讓他們多接觸和學習一些“無用之用”的知識,也能促使他們盡快從青春狀態走向“精神成人”。如何能將這一理念貫徹到新詩課堂中去,對于老師來說是一種挑戰,而對于學生們來說,當為一種教養的內外兼修,學生們之間也能由此形成思想的互動,碰撞出智慧的火花。
我們知道,一個人真正成熟的標志,不僅僅是生理,更在于心理和精神上的成熟。人生活在現實的社會中,尤其需要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去引導。持有一種健康的心態,不論你做什么,只要是正途,堅持做十年,總會有回報。這句樸素的話,對于現在的大學生來說,至關重要,它不僅強調了堅持不懈的精神,而且也突出了目標與理想的重要性。如果大學生存有理想并努力追求之,能讓身心得到歷練,使人生變得豐富,精神境界得到提高,這當為一大好事,通過詩歌延伸出去的心靈教育,或許能部分地擔此使命。
三
在詩歌課堂上,我沒有像有些老師那樣,在課程開始就直接給學生們灌輸一堆概念、術語,然后進入分析詩歌的階段,將整體的文本一句一句拆散了細讀、解剖,甚至如同學習文言文,逐字逐詞地解釋,怎么用意象、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法,怎樣用抒情、敘述、描寫等表達方式,這些純粹技術性和理論化的問題,讓本就不喜歡詩歌的學生還沒對其產生好感,就已經本能地拒絕甚至厭倦了。我放棄了那種填鴨式的新詩教學,而是讓學生們從讀詩和悟詩開始。要認識詩,理解詩,先必須學會讀詩,在讀詩中體驗和感悟,在讀詩中培養語感。在讀的過程中,你知道詩歌的節奏在什么地方,它的韻律如何,這其實就是漢語的魅力之所在。節奏對于詩歌來說很重要,我們只有大量通過誦讀作品,循序漸進地引導他們從整體感悟到細節品評,從語感培養到精神審視,這樣才能充分領略到漢語的節奏之美和思想之力。
我在給學生們講詩歌的抒情本質時,同時也列舉了詩歌中的敘事,以雷平陽的《殺狗的過程》為例,先讓學生們讀這首詩,看看是整首詩的整體氛圍能打動我們,還是詩中的某個細節或某兩句話,能牽動我們內心深處某一根神經。這樣一首敘事詩,同樣能打動人心,這就是詩歌的魅力所在。有人認為是狗至死對主人的忠誠感動了他,有人認為是那種殘忍的場景令他心痛,有人從人與狗的關系談到誠信問題,還有人對狗的奴性不滿,因此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總之,各種分析和闡釋都匯集而來,找到共通之處,交叉之點。后來,有學生提出問題:如果將這首詩的分行去掉,是不是就是一段新聞?因為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各種敘事元素都齊全,就是一幅殺狗場景的客觀素描。我在課堂上當場做了試驗:在幻燈片上將《殺狗的過程》里的分行符號全部去掉,學生們再來讀這段文字的時候,驚奇地發現詩意的喪失,而詩味也頓覺全無。何以如此?詩歌不僅僅是抒情和敘事,也不僅僅是技藝和思想,她還有節奏、韻律和力道,只有這些因素的有效綜合,方才為真正的詩歌。
新詩課堂的豐富與學生靈動詩心的敞開,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同時,也是教學相長的互動過程。學生通過閱讀和朗誦新詩,既可以培養一顆詩心,讓情感充分地投入到對世界的感受中,又可以重塑一種優雅的氣質,提高自己的精神品格。而老師在與學生共同欣賞詩歌,與他們進行心靈對話時,能滲透一種科學的教育理念,還能獲得經驗共享的反饋和成就感。新詩課堂除了有這些基本功能外,對于學生來說,還有一些比較實際的影響和作用,且具備一定的可操作性。
首先,培養多元的文學閱讀趣味。學生在中學時代所接受的新詩教育,大都來源于語文課本所選詩人詩作,由于詩歌不被納入決定命運的考試系統,所以一直被擠壓,不受重視。因此,很多學生對新詩的了解,僅限于郭沫若、徐志摩、臧克家、艾青、余光中、舒婷、海子等幾位詩人,而對于他們的代表作,也只是知道《天上的街市》、《再別康橋》、《有的人》、《大堰河——我的保姆》、《鄉愁》、《致橡樹》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等,少部分學生知道北島和顧城,而對于西川、王家新、韓東、于堅等人,知曉者就寥寥無幾了。其實,這樣的詩歌閱讀趣味是比較單一的,要么是帶有強烈的抒情色彩,要么是具有濃郁的意識形態性,而對于詩歌真正的藝術性與精神性,很多學生并不是特別了解。在這種情況下,就有必要讓學生了解更多的詩歌風格,拓展他們的閱讀視野,打開藝術想像的空間,培養綜合的文學接受能力。
其次,從寫詩開始鍛煉語言表達。很多學生,包括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不少人一提到寫作就頭疼,認為寫作對自己來說是一種折磨。我也問過原因,大部分學生對寫作都有心理障礙,覺得在語言表達上不夠優美,覺得寫出來的文字幼稚,不成熟,很多原因導致他們不愿甚至害怕動筆寫作。而詩歌作為語言的精華,能否將其寫好,寫到一定境界,其實最能衡量一個人的語言表達能力。所以,我建議學生不妨從詩歌寫作開始,來鍛煉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同時,這樣的強化訓練,也可以克服對寫作的畏懼心理,從而能夠流利順暢地表達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第三,重新恢復想像力。在經過了十多年的中小學語文教育后,不少學生的寫作已經模式化了,或者說“八股文”化了,沒有了創新的激情與活力。在這樣一種現實下,如何解決學生的寫作困境?如何讓他們從模式化寫作中走出來,進入到一片創新的空間?我覺得通過詩歌閱讀與寫作,給學生們提供一個交流的平臺,能從一定程度上恢復他們的想像力,激活他們的表達潛能,來重新撿拾詩意世界的美好與雅致。因此,我在詩歌課堂上,盡量給學生們營造最放松的氛圍,消除壓力,放飛想像,排除一切干擾地將自己沉浸在這體驗的、感悟的、共鳴的、純粹的九十分鐘里。
除了上述幾個重要的作用之外,通過詩歌課堂,我們還可以與學生進行更高級的語言對話,讓他們思索生死命運和人性悲劇問題,讓他們以文學人生來觀照自己的現實生活。當然,學生們一方面要閱讀經典詩歌,另一方面,在詩歌課堂之外,還需要閱讀其他更多相關書籍,經典文學名著是必讀書,而哲學、歷史、社會學、心理學、文化學等書籍,也需廣泛涉獵,一旦深入閱讀這些書籍,同樣也能打開自己的詩歌眼界,提高自己的人文修養。
(選自作者博客,作者為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