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用時下的術語套之,夏侯毅屬新移民,因為他定居美國了。由于夏侯毅到美國才一年多時間,所以嚴格地講他還沒有真正融入美國,他的行事方式、價值觀念還是中國式的,與那些老美差別頗大。
夏侯毅是辦理了退休手續后移居到紐約女兒那兒的。老伴死得早,女兒不放心他一個人在老家,前幾年就動員他移民美國。夏侯毅堅持退休前不談移民事,直到年初正式退了,突然間感到空落落的。白天長長的,晚上更是長長的,日子變得與上班時大不一樣,他不知如何打發一天又一天孤寂的退休生活。在女兒的一再催促下,他勉勉強強去了完全陌生的美國。
夏侯毅不會英語,又不善交際,他活動的范圍極為有限,基本上是女兒居住的那個小區,他所認識的,幾乎是清一色會講中國話的華人華裔。
憑良心說,女兒對他不錯。休息天或休假日,就會開車帶老爸去外面轉轉,先后去了曼哈頓,去參觀了聯合國總部,去看了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廈、洛克菲勒中心、世界貿易中心,還去了著名的紐約證券交易所,也去了黑人聚居的哈萊姆街區,還有著名的唐人街等等。
但時間一長,夏侯毅感覺那洋女婿麥迪森與自己似乎有點隔閡。特別是有一次女兒出差,他與洋女婿麥迪森——一起過了三天,那三天就別別扭扭的。那麥迪森烤的牛排最多三分熟,紅紅的血都在上面,怎么吃得下?還有那蔬菜,麥迪森全是生吃的,像包菜、花菜夏侯毅還能皺著眉頭吃幾口,那蘑菇、洋蔥叫他生吃,他如何吃得下口?到第三天,夏侯毅實在忍受不了了,就一個人走出了家門,準備自己找中國餐館犒勞一下自己,但又怕自己洋涇浜英語出洋相,正為難之際,看到了這位差不多年齡的楊教授。這楊教授八十年代就移民美國,已基本美國化了,楊教授的英語那可說是狗攆鴨子——呱呱叫,夏侯毅頓時有了主意。他很客氣地與楊教授打了招呼,問楊教授飯吃過沒有?楊教授隨口回答:“還沒有。”
夏侯毅一聽,連忙說:“楊教授,我請你吃飯,不,你陪我吃頓飯。”
“請我,為什么?有事嗎?”
“不為什么,沒事,真的沒事。”
楊教授正想推脫,夏侯毅說:“走吧走吧,看得起我老弟,就一起吃頓飯。”
楊教授有點被綁架的味道,聳聳肩,與夏侯毅去了社區外的一家中國餐館。夏侯毅來美國一年多了,女兒幾乎沒讓他花過什么錢,故手頭可自由支配的美元足夠他吃幾頓大餐。夏侯毅點了花生米、臭豆腐、水煮魚、麻辣豆腐、東坡肉、紅燒獅子頭、片皮鴨、糖醋鱖魚、西湖莼菜湯等,還要了一瓶五糧液。這一頓吃得夏侯毅好開心,好滿意。他一個勁勸楊教授:“喝,喝,干了,干了!”
楊教授見兩個人點這么多菜,心想這老弟十有八九有什么事會求我,一邊喝一邊等夏侯毅開口。誰知這夏侯毅好像一喝酒把正事忘了,絕口不提其他事,弄得楊教授鬧不清這夏老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吃罷飯,走出飯店,準備分手時,楊教授實在忍不住,說:“夏侯老弟,有什么事盡管開口,只要我能辦到的,一準給你辦。”夏侯毅這時已有點喝高了,他大著舌頭說:“沒、沒事,真、真沒事。”
夏侯毅回家美美地睡了一覺,醒后也就把這事給忘了,但楊教授沒有忘。夏侯毅越是不開口,他越總覺得欠了夏侯毅一份情,老在心頭揮之不去,簡直成了他的一塊心病與心理負擔。他一定有事,要不然怎么會莫名其妙請我吃飯呢?但有什么事,楊教授想不出。
這夏侯毅是不是得了健忘癥,怎么還不開口?楊教授覺得有點受折磨的味道。
半個月后,楊教授找到夏侯毅,執意也要請夏侯毅吃飯,這次去了唐人街的老上海飯館。楊教授點了明爐野生魚、石鍋老豆腐、揚州煮干絲、蹄筋炒木耳、西芹炒百合、原味門腔、烤乳鴿、春卷等,還特意要了一瓶水井坊酒,幾乎與上次夏侯毅請他吃飯差不多價錢。
這次,楊教授吃得很放松,很舒心。
吃罷出飯館,楊教授覺得一身輕,負擔卸了,笑容浮上了他的臉。
張約翰的發明
如果誰去查一查每年全世界的發明專利,恐怕每分鐘都有一兩件,涉及到方方面面。但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發明,普通老百姓是不會知道的,甚至不會關心的,因為這些發明有或沒有,與他們每天的實際生活并無多大的關系。用一句歇后語形容,就是大年三十打兔子——打著過年,打不著也過年。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發明呢?張約翰綜合了政治、經濟、社會等方方面面的信息,最后得出結淪: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中國的老百姓最想知道的是“冒號”內心的想法。于是,張約翰投入資金,投入精力,經過888次的失敗,終于發明了可以洞察任何人內心的一種儀器。張約翰給這儀器定名為“A型888探測儀”。
在申請專利前,必需先試試效果吧。
張約翰決定先試好友。他篩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選定自己最信得過的朋友李保羅。張約翰為了保證這儀器測試得到的數據絕對真實可靠,他事先沒有告知李保羅有關儀器的真正性能,也沒有告知做實驗,只是約他共進晚餐。李保羅欣然赴約。
張約翰與李保羅是好朋友,常聚的,所以一切都與平時沒有兩樣。兩人喝著紅酒,聊著拉登被擊斃的話題,可以用十二分融洽來評價。
在喝酒時,張約翰悄悄地開通了儀器的開關,一束肉眼看不到的光束射向了李保羅。按設計標準,十米之內,只要光束不偏不倚地射在被測試者身上,就有效果。當然,距離越近,效果越佳。
而現在,張約翰與李保羅只隔著一張小桌子,幾乎面對面,效果應當達到最佳。張約翰深信這一點。
張約翰把測試的結果傳輸到了手機上。他裝著看手機短信,瞥了一眼手機屏幕。他發現李保羅竟然在謾罵他、誹謗他、詛咒他,說張約翰志大才疏,好高騖遠,說張約翰自私自利,不夠朋友,等等等等。張約翰立馬臉色難看了起來。他萬萬沒有想到最要好最信賴的朋友會這樣看待他,內心與外表完全是兩碼事。
張約翰還算有涵養,他很快控制了自己波動的情緒,開始觀察李保羅的面部表情。說實在,張約翰一點也看不出李保羅有任何異樣,他很難理解李保羅竟然有這么好的表演天賦,心里大罵特罵,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該說的說,該笑的笑,該喝的喝,一如往常。
張約翰真是氣啊,好你個李保羅,心口不一,嘴上甜如蜜,心里毒似蛇。他實在不能再坐下去了,他怕萬一控制不住自己情緒就失態了。張約翰借口身體不適,早早結束了聚會,回了家。
第二天,張約翰又去了局長辦公室,以匯報工作的名義,與局長聊了一回。局長依然不茍言笑,喝著大紅袍茶,抽著軟中華煙,不置可否地聽著張約翰的匯報。
張約翰一進局長辦公室就打開了儀器,讓光束對準了局長。在局長面前,張約翰不敢看手機屏幕,一直等出了局長辦公室才迫不及待地檢查起了結果。又是一次大出意外,你別看局長一臉嚴肅,卻夸了張約翰好幾次。局長說:你的才能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嗎?你這小子太有才了,太有培養前途了,有合適機會我一定會重用這個才子,一定!
張約翰感動啊,感動得恨不得要大喊一聲:“知我者局長也!”要知道這才是局長的心里話。原來自己以前一直誤解了局長,以為局長輕視自己,壓制自己。
從此以后,張約翰視局長為伯樂,為感謝知遇之恩,張約翰處處替局長說話,人前人后,總說局長好話。為此還不惜與好友翻臉,說你們太不了解局長了。只是沒人信張約翰。
原先的朋友大罵張約翰腦子進水了,說他搞發明,把腦子燒壞了,甚至有人揚言要砸了張約翰的儀器,幫他恢復正常。
張約翰怕儀器被毀,不敢再拿出來了。再說經兩次實驗后,他有點不敢用了,他覺得人心實在難測。于是他決定暫時封存這儀器。
不久,張約翰無意間聽說單位里有人要聯名舉報局長。為了保護局長,張約翰向局長打了小報告。局長拍拍他肩膀說:“做得對!”
后來張約翰升了副局長。升了副局長后的張約翰,很想知道手下的對他服不服,對他啥意見。于是,他把封存的儀器又拿了出來,準備檢查一遍后重新使用。誰知在檢查時,張約翰發現,出于自己的疏忽,竟把儀器裝置的線頭接反了,換句話說,好友李保羅與局長的話應該反過來才對。張約翰傻了一般,原來自己冤枉、誤解了好友李保羅。他決定今晚就請一次李保羅,只是不知李保羅肯不肯赴約?
讓張約翰氣憤的是局長當初說的那些話,全系子虛烏有。不過張約翰隨即平靜了,他慶幸自己歪打正著。只是下一步怎么辦,他望著儀器,難下決斷。
怪醫陸慕遠
婁城的陸慕遠家世代行醫。父親為坐家郎中,特別是看婦科,為婁城一絕,諸如血崩、血暈、痛經、倒經、閉經、月經不調、宮頸糜爛、產后出血、產后腰疼,以及婚后不孕、宮外孕等等,自有一套祖傳秘方,看家本領。
陸慕遠承父業后,除了研讀婦科秘方外,還看了《黃帝內經》《本草綱目》《神農本草經》《醫宗金鑒》《千金要方》等一系列古醫書,沒想到看得越多,他越不滿足。
后來他聽說了西醫,竟對西醫發生了興趣。父親對西醫很不以為然,認為中醫源遠流長,有一兩千年歷史,西醫充其量不過一兩百年歷史,西醫打針,治表不治根,怎能與中醫匹敵。父子倆常為此爭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
當時正值鴉片戰爭慘敗,舉國上下震驚,促使維新思想抬頭。受維新思想影響的清王朝恭親王奕決定創辦外語學校同文館,用以培養自己的翻譯人才,造就一批精通西洋的高級官員與高級技術人才。
陸慕遠聽說后,毅然決然去外語學校同文館報了名了。
這可把他老父親氣壞了,如此自說自話,好好的中醫不學,去學什么西醫學什么西洋鳥語,這不是自砸祖傳的招牌嗎?只是兒子大了,年輕人的事終究是攔不住的。
不久,陸慕遠成了大清朝頭一批出國喝洋墨水的。出國后的他大開眼界,見到了許多見所未見的西藥,看到了許多聞所未聞的醫療器械。這更堅定了他中醫、西醫各有所長的觀點。
三年后,陸慕遠從英國學成回來,成了婁城第一個會說洋話的留洋歸國者,自有一幫年輕人推崇他,把他視為楷模。
在朋友們為陸慕遠的接風宴上,有人讓他談談域外見聞。
陸慕遠想了想說:最有意思的是“腎衣”。此乃17世紀末英國醫生康德姆發明的,用羊腸外膜制成,戴上了可以不生孩子。
在座的好多人沒聽明白,陸慕遠就伸出大拇指做比劃,還把那玩意兒套了上去……
一桌人聽得津津有味,認為洋人的鬼腦子還真靈,大伙兒說笑一通,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后,帶著“腎衣”這新詞兒散去。
再說陸慕遠回婁城后,開了個陸氏醫館,竟悄悄地推行起腎衣。此事傳出去后,首先遭到陸慕遠父親的反對,他恨恨地說:“你學鬼話,放洋屁,我都忍了。但你怎么能教唆人用腎衣呢?古語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使人絕嗣,罪莫大焉,你三思而后行,不要弄得群起而攻之,在婁城無立足之地。”
陸慕遠并不與父親爭執,依然我行我素。父親懷疑他是否喝洋墨水喝壞了腦子。
陸慕遠萬萬沒想到最大的阻力競來自自己的家,他的結發妻子見陸慕遠房事要用腎衣,一百個不情愿,一百個不同意,哭成淚人兒一個。她把夫君視之為怪物,后來索性賭氣跑回到了娘家。娘家問她出了什么事,她不好意思直說,只指責陸慕遠為婁城第一變態人,指責他喝了洋墨水后,學壞了。
陸慕遠也不自辯,依然不遺余力地推廣著“腎衣”。
事實是最好的說明,那些家中生了三個四個,負擔日重的,嘗到了甜頭后,都相信起了腎衣。有人不好意思自己來陸氏醫館索要,就托朋友來買腎衣。慢慢的,用腎衣在婁城不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甚至成了某些中年夫婦的壓箱之寶,傳給新婚孩子呢。
關于陸慕遠醫生,老派的說他壞就壞在吃了洋面包,喝了洋墨水,整個人變怪了,怪得離譜;新派得說保不定日后要為陸慕遠醫生豎塊碑呢。但也只是說說而己。
補記:
婁城如今是與日本國掛鉤的全國計劃生育試點縣市,日本國有一“人口生育數量與質量課題組”的研究報告認為:婁城計劃生育有歷史淵源,可追溯到清代的陸慕遠,陸慕遠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