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坤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產經部研究室主任王金照:制度創新與技術創新對產業升級同樣重要
當依靠出口、投資、消費這“三駕馬車”來拉動經濟快速增長的模式不可持續,勞動力成本不斷上升、資源能源消耗嚴重、環境污染日益加劇等問題,又強迫、倒逼著中國經濟走上轉型的必由之路。
在傳統產業轉型升級面臨壓力,戰略性新興產業落地生根也遭遇挑戰的“青黃不接”時期,高端裝備制造、下一代移動通信技術等產業領域展現出的競爭優勢,以及國企、民企對創新的強大欲望,又呈現出破解難題的苗頭與希望。
為此,本刊專訪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產業經濟研究部研究室主任王金照博士。在他看來,加大科研投入、轉變政府職能、發揚企業家精神等對產業升級一個都不能少,而前提還有制度、體制的改革。
升級與生根
《新經濟導刊》:根據我們的觀察,這輪經濟結構調整中,傳統產業升級轉型并非易事,而新興產業落地生根也面臨挑戰,中國經濟處在“青黃不接”的時期,您如何看?
王金照:產業升級包括傳統產業的提升和新興產業的發展。不要把傳統產業轉型升級和新興產業落地生根割裂開來,因為產業升級本身就是利用戰略性新興產業對傳統產業進行改造。比如風電、光伏等新能源產業的發展,實際上就是對傳統電力產業的升級。對于中國經濟,我沒那么悲觀。盡管勞動力總量開始減少,勞動力價格快速上升,中國依靠出口、投資、消費“三駕馬車”來拉動經濟快速增長的模式已經不可持續,溫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也調低了GDP的預期,但中國經濟并不像有人說的“沒解了”。
從產業發展角度看,我們還有很多優勢,產業升級也出現好的苗頭。中國在一些新產業領域國際競爭力提升很快,比如,裝備制造業技術進步很快,規模成本優勢明顯。電力裝機(包括水力、火力發電裝機)成本只相當于發達國家的70%,而工程能力(如勘測、設計、總裝等)又相對突出,電力裝機在亞非拉市場占到很大市場份額。在太陽能、風電設備制造等領域,有幾家企業甚至能躋身世界前十。在工程機械領域,三一重工、中聯重科、徐工等競爭力都很強。前幾天,三一重工還收購了德國大象曼斯特。
此外,在移動通信領域,比如華為、中興不僅有成本優勢,在專利數量、技術創新等方面也有很強的優勢,保持了較強的競爭力。在紡織服裝業,紡織面料、服裝品牌等提升很多。此外,民營企業的創新能力也在大幅提升,比如在深圳華強北、北京中關村、上海張江等產生了一大批具有創新力、競爭力的民營企業。
《新經濟導刊》:這些好的苗頭對今后的傳統產業升級、新興產業生根又有哪些啟示?
王金照:這些好的苗頭的出現,得益于前些年快速增長的國內市場。中國的工業化、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為上述一些產業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當產業規模做起來了,成本自然就降低了。據了解,曼斯特技術比較強,為什么三一能收購它?原因之一就是中國混凝土機械市場需求占全球市場的80%。如果沒有市場,再強的技術也發揮不了作用。
事實上,中國對裝備制造業的國產化一直比較重視,我們在推進裝備國產化方面也花了很大力氣,投入很多。2006年和2008年,國務院先后兩次出臺了“關于加快振興裝備制造業的若干意見”,在工業零部件的進口免稅、技術開發上政策給予很多支持。另外,中國企業的技術創新動力很強。很多民企老總的知識結構、創新能力大幅提升。比如很多光伏、風電設備制造企業的創業者是海歸,他們的市場意識,知識結構,創新能力都很強。
《新經濟導刊》:過去幾年“兩會”上,人們對于發展物聯網、云計算等戰略性新興產業等提案很多,但今年關注體制制度問題較多,沒人再為新興產業呼吁了。這反映出怎樣的狀況?
王金照:前幾年,物聯網、云計算比較熱,大家有熱情,關注較多,但經過一輪嘗試,發現做起來并不那么容易,新產業遇見了老問題。因此,今年兩會聚焦制度、體制性問題。對改革期許比較多,這反映了社會共識,是好事。要不然新興產業也發展不起來。
新興產業的發展需要好的創新體系,需要良好的企業治理結構,需要龍頭企業帶動,需要中小企業配合,如果沒有這個體系,創新是空話。而產業體系的構建,需要調整,需要配合,需要發揮企業家精神,需要體制調整去適應發展。如果改革不進行,創新的發展勢必受到阻礙,產業升級即便不會完全停滯,但步伐會減緩。
中國這么大市場,這么多人口,盡管勞動力成本上升,但中國人還是勤勞、聰明,如果組織好,中國經濟的發展還是很有希望的。問題是,現在有很多利益格局不能打破,在產業升級過程中有很多梗阻,這就需要有體制、制度的改革。
壓力與動力
《新經濟導刊》:近年來,傳統產業轉型升級、戰略性新興產業落地等被提及很多。產業升級的趨勢似已非常清晰。產業升級為何如此迫切?
王金照:產業升級非常緊迫。從主導產業看,拉動經濟高速增長的傳統行業增速開始下滑,增長潛力很大釋放,增長乏力。如鋼鐵、水泥等在過去十年實現了快速增長,鋼鐵產能從1億噸增長到6億噸,未來增長空間有限,與過去翻番的增長速度不可比擬。水泥行業表現更加明顯。2011年,中國人均水泥消費1.4噸,超過所有發達國家,靠數量擴張的空間變小了。從競爭優勢看,中國近年來勞動力成本上升非常快,能源、原材料、土地、水資源和環境形勢都非常嚴峻。從增長動力看,我們亟需找到快速增長的產業來替代原來的主導產業。
從國際比較優勢看,我們也亟需找到新的產業,通過產業升級來減少成本優勢喪失的影響。因為產業的高增長潛力已經釋放掉了,而低成本的競爭優勢也喪失了,如果不能建立新的競爭優勢,中國經濟的發展就會缺乏動力。如果未來5~10年轉型升級比較順利,中國能夠成功地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保持較快增長,往高一層次邁進。如果把握不好,這一關跨不過去,中國經濟可能就會增長乏力,甚至跌入“中等收入陷阱”。
《新經濟導刊》:很多日韓電子產品制造企業,已把工廠從中國搬到泰國、印度、斯里蘭卡、越南等地區。勞動力成本上升又是企業轉型的又一原動力?
王金照:的確,勞動力成本上升倒逼著企業從高耗能、高污染行業向新興產業轉型。中國企業必須要認識到中國勞動力成本上升的趨勢性變化。成本上升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現在,中國人均GDP在5000美元,按現在的增長速度,2020年中國人均GDP達到1萬美元,邁入中高收入國家,低端產業已經沒有競爭力。
現在,我們的勞動力成本上升很快,但壓力還沒有完全顯示出來。因為我們的勞動力成本上升是建立在沒有完備的社會保障體系基礎上的。勞動力從農村轉移出來,生活質量還是比較差,需要解決住房、入學、醫療等問題,這些必須解決的現實需求如果解決了,成本會上升到什么程度,可以想見。如果要解決好這些問題,勞動力成本還會更明顯上升。
《新經濟導刊》:廉價的勞動力成本時代終結,是否會扼殺一些產業良好的發展苗頭?
王金照:廉價勞動力成本是相對的。盡管我們的勞動力成本上升很多,但相對發達國家我們還是有成本優勢的。實際上,我們具備的是成本相對低廉、素質相對高的勞動力,中國低端勞動力成本優勢喪失的同時,人力資源優勢開始顯現。裝備制造業產業鏈很長,需要完整的產業體系作為支撐。一般的發展中國家,建立不起來這樣的產業體系。因勞動力成本上升很快,紡織服裝業可能會向低勞動成本國家轉移,但是像工程機械、裝備制造業等轉移過去很難。中國將來發展裝備制造業潛力很大。
《新經濟導刊》:中國地大物博,東南沿海需要轉型升級,西部地區又有開發需要。沿海地區進行產業升級,將制造業轉移到內陸,實現內部消化,是否又能減緩陣痛的過程?
王金照:因為西部地價偏低,在東西部實現產業轉移能為產業結構調整提供緩沖地帶。但因為勞動力市場是統一市場,勞動力是可以自由流動,這樣不能改變勞動力成本上升的大趨勢。如果東部的勞動力回流到中西部去,對東部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又是個加速器。
《新經濟導刊》:大企業無論是過往積累,還是視野等都要好于小型企業,因此轉型相對容易。原來做制造業很容易,現在轉型到新興產業,是否也會遭遇一定的技術門檻?
王金照:大企業轉型確實比小企業容易,小企業對升級壓力更大,它們對勞動力成本更加敏感,大企業可以靠資金原始積累維持生存,抵消勞動力成本壓力。但同時,我們也不要低估小企業所有者對市場機會的分析把握能力,不要低估這些中小企業主的“企業家精神”,他們對新技術是非常敏感的。據了解,有一些做光伏電池的,就是從玻璃等傳統行業轉型過來的。
中小企業發展將來不一定是求規模,而是要專注于某一兩個領域。發達國家也有很多中小企業,它們就只做一個零部件。它在某個細小的產業門類,市場空間內做得非常好。將來中小企業可以朝這個方向發展。此外,政府也要很好地扶持,對中小企業進行財稅支持。比如,進行結構性減稅,按營業額檔次區分不同稅率,有效應對成本的沖擊。
政策與對策
《新經濟導刊》:您認為,制約傳統產業升級轉型,新興產業落地生根的因素還有哪些?
王金照:我們在一些傳統行業(如鋼鐵、化工等)研發投入不足。雖然這些產業發展很快,但研發投入較低。據了解,鋼鐵、化工等產業研發投入不足營收的1%,而發達國家的這一比重為2%~3%。以前我們過分強調數量的提升,而對新品種的開發重視力度不夠,因此制造不出高附加值的鋼鐵、化工產品。如果將來在產品研發方面有很大投入,產業升級的潛力很大。
同時,研發投入、產出與預期還是有一定距離。雖然很多民營企業技術創新與國家科技經費投入有關,但關系沒那么明顯,即國家知識創新體系的效率不是很高。這不只是高校、科研院所科技成果產業化存在問題,還有知識創造效率不高的問題。高校、科研院所也出些文章,但離大家預期還有一些差距。有些行業反映比較多的是,在知識創造環節,科技資源的分配、考核、評價體系效率不高,在科技成果轉化中存在市場競爭不完善的情況。此外,大家說得比較多的還有,壟斷的問題、市場準入的問題。
《新經濟導刊》:解決上述問題,有哪些對策?
王金照:首先還要加大科研投入。從投入到產出是個積累、從量變到質變也有一個過程,盡管這中間效率較低,但我們可以想辦法提高效率。投入(政府投入和企業投入)要繼續加大。
其次,要加快科技創新體制的改革,提高知識創造的效率。一是,在科技資源的分配過程中,特別是一些基礎性研究,只要不涉及保密,可以在課題的申請、評價等方面更加公開,避免小圈子造成壟斷。二是,要加強一些行業共性技術平臺的建設。如光伏、風電行業需要創新,需要創新平臺,需要技術研究,需要做產品測試、認證、制定標準。
企業需要自己的研發中心,但國家也需要,兩者承擔的功能不同。共性技術平臺是為全行業服務的。以前,很多科研院所都劃到企業里,更多為企業服務,做一些應用層面的、短期的研究。這樣,如何保證技術平臺的公共使用?雖然名義上可以,但因為體制不順,在實際應用中還有障礙。
第三,要營造公平競爭的環境。現在,反映比較多的問題是行業壟斷。不可否認,壟斷對有些行業發展有利,比如特高壓、高鐵等,這樣可以舉全國之力來做成一件事,充分利用市場戰略買家的地位,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但對量大面廣的產業來說,壟斷并不好。反映較多的問題是,有些壟斷企業涉及生產性的行業,優先采購與自身相關企業的技術、產品,對其他企業尤其是創新型企業并不公平,對創新的損傷較大。
同時,壟斷對共性技術平臺的提供也會產生不利的影響。其負面影響比政府干預的影響要大得多。因此,壟斷企業最好集中在主業,不要進入其他領域,尤其是競爭性、生產性的領域。同時,要增加市場競爭。如果沒有競爭,壟斷企業更沒有降低成本的意愿和動力,對新技術和高效率的意愿不強,在新技術的產業化過程尤值得重視。
《新經濟導刊》:政府在鼓勵創新,促進傳統產業升級過程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發揮哪些作用?又如何在國企與民企之間一碗水端平?
王金照:政府在鼓勵創新時,要正確發揮作用。現在,有些地方政府對產業研究喜歡指定技術路線,但這不是市場競爭的結果,不一定最適合當地產業發展。因此,政府不要人為設定技術路線,其風險較大。政府可以扶持一兩個技術路線,但不要抹殺其他技術路線。
地方政府對新興產業創新的扶持也要講究方式。有些地方扶持光伏產業,不僅造成產能過剩,還在國際市場留下“雙反”(反補貼、反傾銷)的口實。政府過度干預,可能會給不靠創新的企業帶來一些機會。比如有的企業以落后的技術,僅用較少的資金在一個地區利用當地政府獲得10倍的貸款,圈了很大一塊土地,這種以新興產業來圈地的現象非常普遍。
不可否認,地方政府愿意發展新興產業。因為新興產業不僅能夠增加GDP,增加財政收入,也是一張靚麗的名片。而大型新興產業企業的首次入駐,對當地政府招商引資也非常有利。當然,地方政府扶持本地產業的發展無可厚非,但方式、方法要正確,政府可以補需求,把市場培育出來,增加研發投入,至于產業選擇哪個技術路線不要過多干預。
此外,政府要支持中國企業走出去,到外面收購企業,走出去利用別人的人力資源。對于支持方式,政府不一定要給予很多,要減少阻力障礙,比如在利用外匯,在金融財稅上的支持。因為金融危機,國外很多企業資金遇到問題,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很多優秀的歐洲企業如果不是因為經濟不景氣,經營困難,它們絕對不會讓你來并購。如果能在政策上提供便利,對企業提供金融支持,也符合國際慣例的。當然,扶持不能光是大型國有企業,對民營、小微企業也要一視同仁。
《新經濟導刊》:產業界自身需要做哪些努力?
王金照:產業界還是要致力于發展實體經濟。盡管一些傳統行業利潤率在下降,發展空間變小,但也有些新興產業空間還很大,前景非常好。雖然通過虛擬經濟,通過投資、投機前期能夠賺錢,但如果沒有實體經濟的支撐,做不成百年老店。同時,企業還是要重視研發。畢竟中國企業在研發上還是有優勢的,因為有相對廉價的勞動力成本。總之,中國發展方式的轉換,勞動力成本的上升,最終靠人為是扭轉不了的。企業如果不轉型,將來會經營越來越難。反之,如果企業先一步投資,很可能首先品嘗到轉型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