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詩九首

致歉書

書是早就不讀了

詩也無法讓我動心的日子

也許比這個無雪的冬天更長久

我不去記憶它從何時開始

著迷于某家銀飾

古法火燒提煉的純銀

有著暖白溫潤的質地

竹節鐲、蓮花鐲

為這時間中流而不失的美小小快樂著

為漢服款式的服裝小小快樂著

為親手

一針一線縫制布藝包包小小快樂著

親愛的朋友

原諒我的遲復

那并不意味著我

忘記你、怠慢你

……我不去記憶它從何時開始

如果可能，我想掉頭而去

遠離

我的生活（從前、現在和未來

我不曾有別的生活）

就在前幾天

晨起洗漱的鏡前忽然

我想起看一看自己的臉

瞬間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

女人的衰老會驟然而至

女人的衰老會突然加速

鏡子多么令人不快——

這就是為什么

我以我的方式轉身

一旦我靜下來看我的心

也許我就會哭。

為什么要哭呢，又變不成珍珠

所以，親愛的朋友

我的沉默并非無禮

而僅僅是被麻痹

請原諒

一個生活無力癥患者

詩人的榮耀

我擁有這瞬間的璀璨

當電流通過

它自豪地向我宣示詩人的榮耀

余者皆是：在脊骨上壓出凹痕的

騾子沉默的忍辱——

畫者說

我不想動用陰影假如

一根線條已足夠

這是我的美學

像魚吃剩的骨架

赤裸裸，取消了裝飾

我畢生躬身于——泥濘中跋涉的舊鞋

曠野里無名的小花，被剝奪了

嗓音的哀泣……

月之食兮

1.

許多黑暗

戴著光的帽子

而光總是無言

2.

那最先邁入黑暗的

也將最晚退出

3.

那么緩慢

它褪去了蓋在身上的黑暗

像一顆噙住的淚珠——

那黑暗也使它憐憫

4.

我希望蜷在不被發現的洞穴里

當我感到熟悉的浸蝕，當我

暗下來（疲倦地），有如月亮上光的潮汐——

痛苦，是羞恥的。

我對它的屈從是羞恥的。

我那孩子般、從不長大的懼怕是羞恥的。

5.

我并無詞語可描摹月亮

它的臉龐就是它那折斷了箭頭的光芒

我很小，每當我驚覺它的到來

我在人世的委屈啊，就像找到了媽媽的小孩

空貝殼之夜

我的肉體已走到了凋零的邊緣

我將離男人的愛慕更遠。漸漸

抵達人生的荒漠地帶

更浩瀚而更無言——

比之我年輕時那些空曠、潔凈的夜晚

（我獨自蜷在空貝殼中，聽海）

我更渴望一個真實肉體的溫暖

人體的溫暖

啊，我抱著他

這大海的波濤之上唯一的浮木

兩個人的戀愛

他們居于同一座城市，愛的

古老又神圣的耶路撒冷

并沒用磚石壘砌的高墻和鐵絲網

把他們隔絕在不同街區

但他們無可縫補的裂痕那樣巨大

一個，是阿拉伯人

一個，是以色列人

無盡的四月

四月，活著的都發出聲音

鳥兒一樣爭先恐后

——哦，話語的彩虹。

我的眼睛不夠用

我的感官不夠用

我心的空間不夠用

每天，你給這世界一百種新的禮物

大海縮小了

它搖動白色的獅鬃快樂地匍匐于你的泥土

淚中的上帝

我所知道的上帝

不在高高的天庭

頭上不懸掛鐵環似的光圈

腳下也不鋪繁瑣的云彩，身邊

也不圍著瘦老頭們和胖小孩

我所知道的上帝，不在

大師們的繪畫

厚厚、發黃的典籍

不在——可笑的——教堂

或你脖子的，十字架上

我所知道的上帝

居住在淚里

你的每一滴淚里都有一個親愛的

小上帝，很晶瑩

——我唯獨對他跪下雙膝

她

1. 十五歲

端坐在夜的礁石上

從深海浮出的人魚

第一次，她看見遠處

比天狼星更亮，黑琉璃上靜靜滑過

高大船舶的燈火

從深海浮出的人魚

知道什么呢？

啊，奇異陸地的奇異人類……

她的湛藍幻想，像鷗鳥拍翅追隨

那船舶傲然開屏的尾跡

2. 四十歲

四十歲

你該把家搬一搬

沒必要帶著那些粗笨暗沉的舊家具，灰撲撲的

男人、情感之累

墻壁再次刷白

窗子開大些、再大一些

書柜可以小了

在一個有樹有水的地方

空氣。陽光。旅行鞋。

扶桑，女，1970年代生。河南信陽市中心醫院醫生。著有詩集《愛情詩篇》、《扶桑詩選》。曾獲第八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提名。參加詩刊社第26屆青春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