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蔡輝
當代著名詩人、散文家、學者流沙河,1957年,他參與創辦的《星星》詩刊被指為“反黨刊物”,他的散文詩《草木篇》被認為是最毒的“大毒草”,流沙河被發配回原籍勞動改造,上世紀70年代末回歸文壇,聲名鵲起。
依然記得上世紀80年代《流沙河詩話》出版時,曾引起的巨大轟動。
那是詩的年代,一個被壓抑太久的民族,井噴般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創造力,似乎每個年輕人都在寫詩。
誰能想到:20多年后,《流沙河詩話》再版時,竟如此寂寥?
再沒有人想當詩人,大家都在夢想成為商人。
假如,把李白、杜甫從我們的歷史中抹去,結果將會是什么?永難忘記上世紀80年代的浪漫與激情,它的理想,它的人文精神,它的溫情以及它的真誠,可當一切如時光般悄然流逝時,又該如何去挽留呢?
流沙河先生已經81歲了,在電話那邊,老人家說話慢條斯理,每每不等聽完記者的問題,他便匆匆說:這個事,你聽我說嘛……
采訪到一半時,先生倦了,說:就說這么多吧。記者央求著:先生再說兩句吧。先生顯著地遲疑了一下,便又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每個問題,先生都回答得那么認真,不經意處,排比句紛至沓來。在先生的話語中,分明是逝去的上世紀80年代在呼喚:詩,不是一門技術,而是一種人格,是不斷在內心中熔煉著的自我。
失去詩的靈魂,是丑陋的,失去詩的生命,是淺薄的。但,我們又該怎樣自拔?又該怎樣掙脫這個無詩時代?
因為失望而停止寫詩
蔡輝:先生好像很久不再寫詩了?
流沙河:是,上世紀80年代后我一篇也沒寫過,原因很復雜,總之,感到很失望,所以再也不寫詩、不研究詩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流沙河詩話》,都是上世紀80年代寫的,這次出版沒添任何新東西,還刪掉了一些我認為太淺顯的東西,但基本上保持了原狀。
蔡輝:您為什么失望?
流沙河:因為我當時所看到的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興趣就轉移了,主要去從事文史研究,寫了許多東西,現在《流沙河詩話》已經不是我最重要的作品了,我最重要的作品是《莊子現代版》、《流沙河認字》、《Y語錄》等,此外還寫了很多短文,你一定要讀一讀。
蔡輝:從您當年寫的詩話看,先生似乎屬傳統派?
流沙河:基本理論是傳統的,可很多文章都在談現代詩,在上世紀80年代后,傳統派理論被大家瞧不起,所以我也就不太愿意研究這個了。但我始終認為,詩歌只有好壞之分,沒有新舊的區別。而一個不不讀詩的人,會導致精神的殘疾。
詩歌的位置被搞反了
蔡輝:不過,人的審美趣味總是在不斷改變的???
流沙河:我不相信今天誰還可以創造出一套嶄新的詩歌理論。你可以看到一個現象:今天喜歡舊體詩的人越來越多,其中有很多是年輕人,遠遠超過了喜歡白話詩的人,這說明什么?
蔡輝:難道今天該提倡舊體詩?
流沙河:當然不是,我們不可能再回到唐宋舊體了,老年人可以懷舊,年輕人還是應該去發展中國的現代詩,但這就要從傳統那里更多繼承,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到這樣的氣象,也許將來會改變。像這樣舊的沒繼承好,新的又沒創造出來,所以大家只能去讀舊體詩。
蔡輝:上世紀80年代,以“朦朧詩”為代表的新詩曾影響廣泛,為何今天已成絕響?
流沙河:我一點也不反對“朦朧詩”,所謂“朦朧”,是一個表現出來的樣式,它的前提依然是要有濃厚的詩性,在這一點上,古今并無二致。但上世紀80年代的問題是,大家把詩的位置搞反了,許多人連文章都寫不好,卻去寫詩,也成了詩人。詩本來是文學體裁中的最高階段,可從上世紀40年代后,它卻被當成是文學入門,這固然能配合宣傳,可不需要宣傳時,這些詩也就死亡了。
純粹的詩才能傳下去
蔡輝:中國有漫長的詩歌史,可為什么后來白話詩卻長期走不出困境呢?
流沙河:從歷史上看,幾乎所有統治者都沒要求詩人來幫助宣傳,皇帝沒這么要求過,帝制滅亡后,更沒誰這樣要求過,所以古詩中有很多精品。但白話詩卻生不逢時,后來因為這樣或那樣的誤解,詩人被當成是宣傳員,詩被當成了宣傳品,導致作品內涵低下、手法拙劣、趣味不足,成了完全的功利主義,這樣的詩當然短命。當我們的社會轉頭向經濟目標飛奔時,這些宣傳品自然就成了廢紙,詩人也被時代所拋棄了。這是白話詩一直沒能走出困境的原因。
蔡輝:應該怎樣寫白話詩呢?
流沙河:詩應該有穩定的立場、恒定的內容。古往今來,最優秀的作品,都是瞬時產生的,而思想掛帥的詩,很難留下來。
《詩經》中也有宣傳詩
蔡輝:古代不也有御用文人和宮廷詩歌嗎?
流沙河:是的,古詩中確實有一部分是為了宣傳的,但那不是誰要求的,皇帝并沒有讓他們做宣傳,詩人卻主動這么做。比如《詩經》中三分之一的部分帶有宣傳目的,但恰恰是這一部分詩最缺乏生命力,讀書人從來不讀,就算勉強去讀,也覺得很痛苦,根本不是美的享受,所以這些詩也沒什么社會影響,相反,《詩經》中那些最富于人性的部分,卻一直在大家心中流傳。
蔡輝:既然沒人提要求,詩人們為什么還要主動宣傳呢?
流沙河:中國古代也有很多詩人功利心太強,他們主動去當宣傳員,其實皇帝未必高興,這些詩人并未奉命,可他們依然主動去那么寫,這也許是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吧。
人人寫詩也不行
蔡輝:上世紀80年代,詩歌對中國社會產生了深刻影響,可今天檢討起來,其中真正優秀的作品并不多,為什么?
流沙河: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社會正在轉軌階段,詩歌的社會功能被放大了,所以很多人都去寫詩,這在中國歷史上也是罕見的,現在看來,當時讀詩人少,寫詩人多,而且寫詩的人也未免太多了,這是不正常的,任何一個不正常的社會,最終會逐步回到常態上去,今天詩歌沒那么大影響了,這也是合乎情理的。上世紀80年代的詩人太多了,絕大多數意境蒼白,既無詩意,也無文化趣味,甚至讀都讀不懂。
生活不能離開詩
蔡輝:但今天新的困境是,人人都不再讀詩、寫詩了,很多年輕人在問:詩歌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您怎么看?
流沙河:詩對于人生來說,實在是太有存在的必要了,否則一輩又一輩的人們就會沉入無知中,成為徹底的功利主義者。今天很多年輕人失去了藝術想象力,他們理解不了詩的趣味,這是一種靈魂上的殘廢,他們需要詩的陶冶,這樣,他們的人格才能健全起來。一個社會必須有詩的教育,這在短期看,可能沒效果,但從長期看,卻至關重要,因為一個毫無趣味的人就會被物質化,就會成為市儈,就會走向拜金主義。一個民族要有想象力、優美的趣味,不能只有精密的計算能力,今天年輕人的計算能力比我強多了,可他們的趣味淺薄,還不足我的十分之一,這說明我們的教育制度和社會出了問題,應該深入檢討。
不能忘掉精神的GDP
蔡輝:您認為問題出在哪里?
流沙河:因為像我這樣的意見,經常會被認為是書生的愚蠢之論,在管理者看來,詩歌教育不產生GDP,所以沒價值。但我要說,不能忽略精神的GDP,沒有精神的GDP,物質的GDP是無法維持太久的。
蔡輝:精神的GDP經常被忽略的根本在哪里?
流沙河:這個問題已經不單單是詩歌所能回答的問題了,我說多了,有些人會不高興??傊?,中國改革正在進一步走向深化,不僅是政治改革,還包括文化改革、教育改革等,也許短時期很難有具體的舉措,但應該把這些放到日程上去,要認真地去思考,要在精神上有所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