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侃
一
王芙影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少婦。她左眉上一粒小米般的美人痣,眸子好似星子般閃亮,一雙眉毛彎彎的,又高又細。茫茫人海里,我們很容易認出王芙影,因為美貌讓她愛占高枝,有一種出人頭地的欲望時時從印堂間冒出來,好像俗話說的祖墳上冒青煙似的。可嘆的是,命運女神總不肯垂青于她,讓她苦惱不堪。先是跟丈夫離婚。離婚就離婚吧,現在也不算一件丟臉的事。可是最近,她竟揀了一個叫花子做丈夫,讓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大跌眼鏡。
這個心高氣傲的娘們莫不是發瘋了吧?
王芙影自認為生活在一個浮躁的時代。阿貓阿狗都可以成名,一夜暴富,而她王芙影呢?既沒有名,也沒有錢。王芙影是一個做財會的白領,掙一份不死不活的工資,閑來喜歡碼字,偶爾也能在市報副刊上發表發表。但是那又能帶來什么呢?稿費低廉得很,名聲嘛既然帶不來財富,那名聲也跟著跌入塵埃。眼看生活中的好東西像狗一樣跟著別人跑來跑去,自己偶爾駐足張望,卻引來兩聲狂吠。于是,王芙影牢騷滿腹,抑郁寡歡。王芙影跟頭一個丈夫的婚姻進入第七個年頭,脾氣古怪如更年期的她與丈夫發生冷戰,最終分手,恰應了七年之癢的說法,多出一個6歲的男孩,歸男方撫養。
王芙影跟她的乞丐丈夫當然是二婚。婚前有好多年,王芙影一直看到這個乞丐在社區里游蕩。她對他的態度是鄙視多于同情,常常翻一個白眼,昂首從他身邊走過。乞丐叫“寶貨”,因為他有點癡傻。這地方把癡傻的人叫做“寶貨”,是嘲諷也是戲謔的意思。
這個寶貨呆歸呆,模樣酷而有型。他長著一雙深刻的雙眼皮大眼睛,鼻梁挺直,胡子拉碴,眼神里有一股憂郁的氣色。他還抽煙,在街道上揀人家的香煙屁股,皺起眉頭嘬起嘴,用拇指和食指掐著煙屁股,小拇指竟然翹起來,看得人心里一顫:這個叫花子有來歷呀!
王芙影跟寶貨打照面次數多了,白眼翻膩了,就不再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完全沒有想到日后會與這個叫花子結婚。是啊,王芙影就是再落魄,再潦倒,離多少次婚,也不會找一個癡傻的叫花子做丈夫呀!是什么時候,王芙影關注起寶貨,并且拿定了主意要跟他成婚的呢?這事且聽我慢慢道來。
二
王芙影的頭一個丈夫是個詩人。詩人已經式微,不吃香了,爭強好勝的王芙影嫁給詩人是因為自己也愛舞文弄墨,寫寫散文。詩人當初在小城已經弄出了一點兒名氣,王芙影本以為他會一飛沖天,一鳴驚人,成為全國詩壇上一顆耀眼的新星。可是事與愿違,詩人使出了渾身解數,也沒有達到王芙影預期的成功,這讓王芙影很失望。
在王芙影期望值太高的心理壓力下,詩人活得很憋屈。無奈,在一次同仁聚會中,當詩朗誦無法達到高潮,詩人褪下了自己的褲子。詩人的邏輯——女作家用下半身寫作可以博得盛名,男詩人來一個裸體行為藝術一定更加轟動。不料此舉招致一片罵聲,連王芙影也恨得牙根癢癢的。詩人很委屈,出此下策,實為王芙影壓力作怪所致。
假如詩人的下場不是那么灰溜溜的話,王芙影并不憚于獻出丈夫的羞處。當然,羞處那具陽物屬于一已之私,與他人分享那是不可以的。但是如果有人喝彩獲得成功,必要的犧牲也不在話下,畢竟那只是讓人目光所及,并不真的分享嘛。可惜王芙影的詩人丈夫沒有成功,那就怪不得王芙影同他打冷戰了。你想啊,世上有哪個女子能夠容忍丈夫做出這種事來,沒有撈到一根稻草,只是被人嘲笑辱罵一通呢?
王芙影跟丈夫離婚后,自己也上過電視。小城電視臺效仿江蘇衛視《人間》欄目,也辦一檔類似的訪談。王芙影相信媒體能使人一夜走紅,夢想自己上了電視,頓時家喻戶曉,風光無限。她按編導的要求盡量曝料,不惜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真正做到怎么吸引眼球怎么來。那天晚上她在熒屏上的表現極搶眼,精神亢奮到完全不輸于藉此成名的“鳳姐”等人。但是,她輸了!輸在所謂“平臺高度不夠”。小城電視臺的覆蓋面僅限于小城,曝料的效果是地面爆炸,而不是空中爆炸。空中爆炸形成“禮花”效應,讓世人仰面觀看;地面爆炸卻只會“傷人”。王芙影的那些“出色”表現在熟人眼中變成十足的“出丑”。街坊鄰居們在背后指指戳戳之余,沒有一個人走上前來,像她所期待的那樣,捧著她的手激動地說:
“哎呀!你就是王芙影吧!”
假如王芙影是“空中爆炸”,效果就大不一樣了。一旦成為明星,審丑也會產生美感。可惜王芙影出丑的“空間高度”不夠,不能把自己得瑟成一個人物,那就只能被人看成一個小丑了。王芙影終于泄氣地認識到這一點。
經歷了丈夫“出乖”,自己“露丑”的雙重打擊,王芙影痛定思痛,覺得自己的前景黯淡無光。詩人丈夫已經離婚,丟臉是丟他的臉,跟自己無關了。而自己在電視臺出鏡表演造成的傷害是切切實實的。經歷了這次打擊,她差不多快要崩潰了。
這時,網上瘋傳一個寧波乞丐的照片,人稱“犀利哥”。有一名婦女聲稱“犀利哥”有可能是自己走失的丈夫。王芙影聽了這些傳聞,淡淡一笑,她想“犀利哥”有什么了不起,自己家門口就有一位,比網上掛照片的那位更酷更有型呢。
不過,王芙影覺得為了出名認一個乞丐做丈夫,那也太瘋狂了。經歷了前夫和自己為“出名”而受的打擊,現在王芙影已經“大徹大悟”。她對認“犀利哥”為夫的想法抱以輕蔑的一笑。
三
王芙影有一個博客,工作之余喜歡在博客里寫點心情文字,博客的標題原本叫“名可名”,悟到名的虛妄之后,她把標題改為“左眼才是王道”。為什么“左眼才是王道”呢?閨中女友在博客上問她,王芙影笑而不答,逼急了答一個“天機不可泄漏”,讓人家悶葫蘆里猜去。這個悶葫蘆最終被一個 “新浪網友” 的留言一語道破:左眼跳財嘛!
對了!就是跳財。王芙影現在可算看清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世人為什么那么重視名望?因為名望能帶來財富。世人為什么瞧不起詩人?因為詩人掙不來錢嘛。說到底,一切都是為了錢。一個掙不來錢的名聲,狗屁不值。帶著這種出道的覺悟,我們的主角王芙影要在人生的跑道上起飛了。
仿佛一切都是老天有意安排,王芙影的思想一旦成熟,機會馬上就來了。寶貨就在這個時候闖入了王芙影的眼簾。
王芙影注意到一個乞丐,是由兒子小竹引起的。那天她騎一輛電動車下班回家,途經兒子小竹的學校,下意識地張望能否看見兒子放學的身影。這一望還真讓她望到了。
小竹和三兩個同學正追著乞丐寶貨,爭看他手里捧著的一個什么東西。寶貨一副精神病人的嘴臉,把一樣寶物雙手捂著,扯到左脅之下,護著不讓人奪走。他的碎成布條的褲腳掃著地上的塵土,一步三扭地晃到一個紅色消防水栓旁,倚著不走了。小竹和同學們一齊圍上來,嚷嚷道:“拿出來,拿出來。”
寶貨把手里的東西露一下,馬上又藏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嘻笑道:“好玩,噫——好玩!沒見過,誰見過?真好玩……”
王芙影雙手捏了車閘,一條腿搭在馬路牙子上,厲聲吆喝道:“小竹!”
小竹一個激靈,抬頭看見了母親。兒子一般都跟媽媽親,但是小竹自來的怕母親,不怕父親。父親是詩人,童心未泯,而母親對小竹從3歲起即有許多要求,背不來唐詩也要挨打。所以當父母離婚時,問及小竹愿意跟誰,小竹猶豫了半天,還是選擇了父親。此時,王芙影惱火地盯著兒子,想不通兒子怎么會跟一個叫花子混在一道。
“小竹,過來!”王芙影喝斥道。
小竹只好低著腦袋,不情不愿地走到母親跟前。王芙影上下打量著兒子,在心里尋找可以數落前夫的理由。說實話,詩人自從離婚后,仿佛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兒子跟著他竟然穿得干干凈凈,小臉紅撲撲的。王芙影實在找不出什么責怪前夫的茬子,但是放學不回家跟一個叫花子鬼混可不是失了家教嗎?想到這里,王芙影訓斥道:“小竹,為什么跟叫花子玩?你不知道叫花子多臟嗎?”
小竹把頭垂得更低,吭哧吭哧憋了老半天,也沒有說出個名堂來。
王芙影反倒產生了好奇心,說:“你們圍著他,究竟看什么呢?”
小竹見母親感興趣了,馬上口齒流利起來:“他有一個金琉璃球玉蛤蟆。”
“胡說!”王芙影想都沒想,立馬斥責道。
“真的。”小竹堅持。
王芙影疑惑地朝胡子拉碴的叫花子看去。寶貨這樣一個半瘋半傻的乞丐,跟金琉璃球玉蛤蟆能有什么關系呢?
寶貨看見他的頑童粉絲們被婦人拉走了一個,也抬起眼來看王芙影。這一來兩人的視線就交匯了。這些年來,他們時常看見對方,誰也沒有留意誰,兩人的視線粘連在一起,這還是頭一次。
王芙影說:“喂,寶貨,讓我看看你的寶物。”
寶貨聽到王芙影的話,并沒有像王芙影期待的那樣受寵若驚,把藏著的寶物拱手奉上。相反,他像受了驚嚇,把捂著寶物的手藏到了腋下吊著的布袋里。
“拿出來,拿出來。”孩子們看見有大人加入他們的陣線,嚷嚷得更加起勁。小竹表現得尤為積極,上前抱住寶貨的一條胳膊,想把他的手抽出來。
寶貨的胳膊下吊著的那個布袋有個系子掛在肩上,已經臟污得不像樣子,隱隱還可辨識底色是黃色,類似和尚用的褡褳。寶貨的手就伸進了褡褳里去。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把寶貨的手抽出來,那手上拿的卻是半塊干巴巴的饅頭。
“咦,換了。換了。”小竹和同學們一齊喊道。
王芙影覺得這要是變魔術,也太蹩腳了。她不相信一個叫花子真的能拿出金琉璃球玉蛤蟆,倒是這半塊饅頭讓她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小竹!”王芙影又叫她的兒子。
小竹眼看在母親面前立功的機會消失了,垂頭喪氣地放開了乞丐寶貨,回到母親跟前。王芙影捉過小竹的手,舉在陽光下細看,說:“叫花子多臟啊,這雙手還能要嗎?啊?你說還能要嗎!”
“哧,哧,”叫花子寶貨在笑。
“哼!”王芙影惱怒地用鼻子哼叱他。一抬眼的功夫,她發現寶貨手上托的竟然真是一只趾高氣昂的玉蛤蟆,蛤蟆張開的大嘴里噙著一只光彩奪目的金琉璃球。
“咦,寶貨,那是什么?”王芙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嘍,走嘍。”寶貨手掌朝上把寶物托舉在肩上,邁開大步朝遠處走去,引得孩子們一哄跟上。只有王芙影像做白日夢一樣,手腳酸軟,目瞪口呆。
四
王芙影思前想后,認定寶貨不是盜了古墓,就是偷了有錢人家。這么一個癡呆瘋傻的“寶貨”,拿著金琉璃球玉蛤蟆有什么用呢?除了瘋瘋癲癲地逗逗小孩子,只會給自己帶來不測禍端,是不是呢?王芙影是個愛財的人,自認為還是一個有愛心的人,如果把叫花子的寶物騙過來,不僅對自己有好處,也是對叫花子寶貨負責。
王芙影為了搞到叫花子寶貨的寶物,想了許多辦法。她甚至跟蹤寶貨,摸清了他過夜的涵洞,打算趁半夜寶貨睡著之際,把那個盛寶物的褡褳,連同里面的干饅頭餿飯團一道偷過來。
如果叫花子恰好在她下手之際醒過來怎么辦?他會不會強暴她?王芙影一想到那個渾身骯臟油膩的叫花子爬上她的身,心頭禁不住打一個寒戰。不!王芙影拼死也不能叫他得逞,到那時王芙影要用玉蛤蟆狠狠地砸爛寶貨的狗頭。總之,如果王芙影因為被強奸窩窩囊囊地成為叫花子寶貨的老婆哪就太沒有想象力了。
事實上,王芙影是自愿成為叫花子寶貨老婆的,為了成為寶貨的老婆還頗費周折,做過一番努力。之所以要成為寶貨老婆的理由,也不是為了玉蛤蟆和金琉璃球,因為那寶物沒等王芙影下手去偷,已經叫別人搶走了。搶奪之事鬧得很大,驚動了這座城市方方面面,使寶貨成了一個名人。
寶貨的寶物被人搶了,麻煩卻纏上了身。無論警察還是媒體都對這件事產生了很大興趣。寶貨的寶物是從哪里來的?這個問題太重要了。各路人馬都纏上了寶貨,采訪的采訪,調查的調查,一來二去,寶貨就成了這座城里的名人。
寶貨的寶物來歷真是一個迷。雖然寶貨半瘋半傻,頭腦不清,但是在保守秘密上好像比正常人還高明。剛剛跟媒體說過的話,警察再問時就變了。他一會兒說寶物是在垃圾箱里揀到一條臭魚,魚肚子里面藏的。一會兒又說是在睡覺的立交橋涵洞里挖到一個暗洞,暗洞里面發現的。這些無稽之談沒有一個人相信,因為編得太弱智了。如果逼他承認是盜墓或偷竊所得,寶貨也承認,并不急赤白臉反駁。但是尋遍郊外城內,并不曾有古墓被掘,人家被盜。
最后總算有了一個可以交待得過去的說法,有人打聽到城外雪竇禪寺的僧人濟信和尚有這么一件寶物。警方去找濟信和尚核實,才發現濟信和尚已經圓寂了。同寺的僧人證實,濟信和尚不僅有一件金琉璃球玉蛤蟆,還有一件價值更高的寶貝,那是一張民國初年著名和尚弘一法師的國畫真跡。這二件心愛的寶物,是濟信和尚一生的珍藏。至于這兩件寶物的價值嘛,據行家估計,金琉璃球玉蛤蟆的價值在古董行里可以輕易地賣到三十萬元。而一張弘一法師的國畫真跡在嘉士得拍賣行里起拍價是三百六十萬元。經過競價加碼,保守估計能賣到四、五百萬,甚至沖破一千萬元也不是不可能。
這個消息一出,大家都意識到叫花子寶貨真的是一個“寶貨”。雖然價值三十萬的金琉璃球玉蛤蟆被人搶走了,但那件弘一法師的國畫真跡應該還在。聽寺里的和尚說,濟信和尚圓寂前將平生所用袈裟缽盂等物贈予僧徒,卻獨獨不見這兩件寶物。既然金琉璃球玉蛤蟆給了寶貨,按此推理,國畫真跡一定也在寶貨手里。那可是一筆不亞于彩票大獎的財富啊。
王芙影為沒有及時搞到金琉璃球玉蛤蟆正懊悔得要命。忽然聽說寶貨手里還有一個更值錢的東西,她的心撲騰撲騰地跳得發慌了。說什么也不能坐失良機,把這個發財的機會喪失了。王芙影暗下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搞到那張國畫真跡。這時候,王芙影想到叫花子寶貨身上那層黑亮的油泥,竟然不覺得那么令人惡心了。
王芙影畢竟是王芙影,做事縝密有頭腦。她信奉“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古訓,在把自己當做一條誘餌穿上魚鉤之前,要確認叫花子寶貨是否真的持有那張畫。其實打探消息并不費事,因為這時叫花子寶貨已經是一位高調“名人”了。來自各方面的消息證實了王芙影的判斷,寶貨果然持有那張價值連城的國畫真跡。而且這一次為了避免再遭壞人搶劫,那張畫已經由收容機構代為存進了銀行的保險箱。這樣的調查結果令王芙影心花怒放。
王芙影要接近寶貨,幫助寶貨。寶貨雖然手上有價值連城的名畫,錢呢,卻是一個大子兒也沒有。他因為出了名,被收容站主動吸納了進去,下一步會發生什么,誰也沒有底。
五
叫花子寶貨這些天來很緊張。本來他一個人生活在城市荒漠里,到處晃動的人對他來說就像一些在風中搖曳的樹,他跟他們沒有語言上的交流,也就宛如不存在。只有那些上學的孩子們,在寶貨眼里不是樹,是一些小動物,他想跟他們玩一會兒,但他們也像小動物一樣怕他,沒等寶貨靠近,很快就溜走了。忽然,寶貨的世界變了,人人都擠到面前來跟他說話,還把他關進了一間叫做“收容站”的院子,寶貨傷心得很,這可怎么辦呢?
這一天,寶貨看見院墻外面一支紅杏探進來,在陽光下灼灼耀眼。正呆呆望著,癡想那些不受拘束的日子,忽然看見小竹爬上了那顆杏樹,在院墻外朝他招手。寶貨認識小竹,雖然他也像小動物一樣時常躲避他,但是寶貨有了金琉璃球玉蛤蟆,小竹和一班孩子纏著他耍鬧,所以有印象。就算不認識,有一個像小竹這樣的孩子朝他招手,寶貨是非常高興的。
“喂,”小竹壓低了嗓門喊道,“你出來。”
“我出不來。”寶貨焦急地說。
“你翻墻啊。”小竹指導他。
寶貨往上一跳,雙手就扒住了墻頭,齊胸高的地方還有花石漏窗,腳一抬就搭上了。寶貨人瘦身輕,翻墻一點兒都不難,只是以前沒想到罷了。
墻外面是一道山坡。寶貨翻過墻來,發現樹下等著他的不僅有小竹,還有一個面若桃花的女人。女人正笑嘻嘻地看著他,寶貨一剎時窘得不行,好像翻墻頭被老師逮住的小學生一樣。
王芙影說:“哎呀,換了個人嘛。”
寶貨在收容站洗了澡剃了頭,被女人一夸,渾身皮癢得不行。
小竹從樹上溜下來,說:“媽,把他叫出來干嘛?”
王芙影說:“干嘛?帶他回家。”
寶貨聽到“回家”兩個字,下意識地心里一喜。
小竹卻撇了嘴道:“回家?帶一個叫花子回家?你不是說……”
王芙影說:“小竹,他現在不是叫花子了。”她又轉過臉來,親切地說,“寶貨,不要怕。我帶你坐小轎車,要不要啊?”
寶貨聽說坐小轎車,像孩子般高興。三個人抄小路繞開收容站正門,在岔路口攔到一輛出租車,飛馳而去。一路上,小竹的臉色愈來愈陰沉。他跟母親打車總是并排坐在后排,現在呢?小竹第一次坐在了副駕駛座上,母親跟寶貨坐在了后排,耳聽得母親跟寶貨說話越來越親切,甚至有些討好他,好像寶貨才是她兒子一樣。
出租車把小竹送到詩人住的地方,繼續開走了。小竹站在路邊,氣憤地想到自己被母親利用了。
六
叫花子寶貨從收容站逃逸,在王芙影家雪藏了一個星期。
這期間,王芙影好吃好喝地供著他,花言巧語地哄著他。寶貨不適應人多圍觀,但是一個女性對他好,還是很享受的。他就像做夢駕飛機那樣,一跤跌在青云里,頭有點暈,不明白這樣的好事是夢還是醒。王芙影跟寶貨聊啊聊,家長里短的,寶貨竟然不那么傻了,問他什么多半內容能夠答得上來。王芙影打探到寶貨的家鄉是一千里外的山區,就帶著寶貨回去認婆家了。這件事她必須辦得有頭有尾,才能使自己的身份鑿定。
寶貨家里只有一個瞎眼老媽,白發飄零,看不出多大年紀,聽見寶貨回來了,激動得老淚縱橫。更叫寶貨媽吃驚的是,寶貨身旁跟著個女人,聲稱要跟寶貨結婚。寶貨媽在鄰居的嘖嘖稱羨中側著耳朵“聽”王芙影,估量她全須全尾,模樣周正,想不通她怎么肯嫁給自己智力低下的乞丐兒子。要說她是發魔癥吧?聽她說話行事都很正點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有病。既然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寶貨媽就接著吧。她顫巍巍地拉住王芙影的手說:“哎呀,你可真是活菩薩下凡,活菩薩下凡呀!”
王芙影像演員入戲那樣親昵地叫了一聲“媽”。喜得寶貨媽枯干的瞎眼窩里淌下淚來。老人家喜極而泣,痛說家史,據說寶貨的爸爸也是年輕時離家出走,一走就再也沒有下落。沒想到多年之后,兒子又走了他父親的老路。
王芙影心想那個奇怪的濟信和尚會不會就是寶貨的爸爸呢?不過這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現在她可沒心思聽老人扯閑篇,她是帶著明確目的來的。王芙影要求寶貨媽領他們到鄉政府登記結婚。一聽這話,寶貨媽更是樂得合不攏嘴,豈有遲緩的道理。當下就領著二人來到鄉政府,沒費什么事,就把紅彤彤的結婚證領到了手。
辦完了結婚證,大功告成。王芙影就要與寶貨打道回城。寶貨媽要留一對新人住一住,說家里雖然窮,沒錢辦喜事,三朋四戚隨個喜,支個流水席,還是可以辦到的。王芙影哪里肯留?她拿上結婚證,連山里那個窮家都不肯再回,領著寶貨直接從鄉政府大路上走掉了。
寶貨媽睜著瞎眼睛,站在大道旁愣怔地“望”著他們來了,掏把火的功夫又走了,就好像做了一個夢。
七
回到城市,王芙影帶著寶貨到商場購買名牌服裝,她要精心包裝打扮這個前叫花子丈夫。既然已經結婚了,她再不怕別人認出寶貨。現在生米煮成了熟飯,她就是希望聽見那一聲吶喊:“呀,這不是失蹤的叫花子寶貨嗎?”那時她就可以驕傲地說:“不!他不是叫花子,他是百萬富翁,是我丈夫。”
這句臺詞王芙影在心里暗暗演習了好幾遍,可惜說出來的機會并沒有出現。寶貨經過這一番改頭換面變化太大,不留心觀察還真看不出,這就是原來那個骯臟邋遢的叫花子寶貨。
王芙影沒有等來戲劇性的一幕,稍稍感到有點不太滿足。不過更重要的事情擺在前面,使她無暇細想。她給寶貨買了價值一萬元的名牌服裝,讓寶貨就穿著這套服裝和她一起去了收藏那張名畫真跡的銀行。她要把她的戰利品從保險柜里拿出來,實實在在地抓到自己的手上。
領取保管物手續很方便。女職員按程序履行了該履行的手續,領著兩人來到保險柜前,盯了這對有點古怪的男女一眼,大夢初醒一般嚷道:“呀,這不是揀了幾百萬名畫的乞丐寶貨嗎?”
寶貨已經成為名人,經人這么一喊,人們像從地下鉆出來的一樣,立即圍了上來。王芙影分外得意。她終于等來了這么一聲驚呼,好像是替她向全世界宣布她的勝利一樣。為了這個寶貨,她可算得上煞費苦心孤注一擲。當人們議論紛紛,嘀咕這個女人有何權利分享寶貨的這份巨額財產時,王芙影出奇制勝地拿出那張紅彤彤的結婚證,它就好比孫悟空的金箍棒,給各路牛鬼蛇神當頭一悶棍,把他們全打暈了。
王芙影終于拿到那張名畫。嗬嗬,好幾百萬元啊!王芙影眼前恍惚飄動著花花綠綠的票子,幾乎忘乎所以了,恨不得叫來電視臺現場直播,自豪地向世人宣布:寶貨是她王芙影的,國畫順理成章也是她王芙影的。
失蹤的著名乞丐寶貨,在逃離收容站十來天之后,重新出現的消息立即成為小城頭條新聞。人們紛紛議論的不再是寶貨,而是“娶”了寶貨的那個女人——王芙影。
人們忽然認識到王芙影真是個狡猾的女人。她以令人咋舌的勇氣闡釋了什么叫捷足先登。只有當王芙影登上了寶貨這座雄峰,才有一些后知后覺的女人想到自己原也可以和王芙影爭一爭的,為什么不呢?
八
王芙影取得了國畫,以及處理國畫的法律地位,便急于收網,實現最終盈利了。對于穩獲巨利,她沒有絲毫懷疑。因為關于這幅畫,媒體早已炒作得非常到位。她只要把它交給一家信得過的拍賣行就行了。
寶貨現在非常乖,他從王芙影身上找到了自己從未有過的幸福,癡呆癥狀似乎有所好轉。他睜著大大的雙眼皮眼睛,驚訝地注視著忙來忙去的王芙影,對于那件價值連城的國畫,他似乎是個局外人,只是在需要配合的時候,他才乖乖地出示自己的身份證,摁上自己鮮紅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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