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母親

李笠

1

你一針接著一針，縫著我九歲的棉鞋

我看見北極圈

跟著你的手指

移動

但我們誰也不知道

二十年后

它會變成我在瑞典的雪地里踩出的孤單的腳印

2

站臺。1988年我去瑞典的秋天

我們，你和我，望著前方

前方除了看照片的我

什么也沒有

惟一閃耀的

是照片上的背景：一列火車的閃電點亮你含淚的眼睛

3

一件印著白花的藍襯衣

你穿著它

穿過我紅色的童年

和無數灰色的節日

此刻，它在我上空，一個漂泊者的頭上閃現。星空！

4

半身像。照片已發黃。你披著

透明的婚紗，帶著菱形耳環，掛著金屬十字架

你是基督徒？

“這是惟一的一張。其余的都在文革時燒了。”父親說

沒有笑容。肅穆里摻著憂傷

我打量你，相信教堂里的圣母

只是你的拷貝

你眼睛注視著前方。哦，你看到了什么？

一間自己的房子？一個早起晚睡

給一個有九個叔姨的大家庭做飯的媳婦？

你搬出三代同堂的決心？

十三年后入獄的丈夫？你向鄰居借錢的羞辱？

沒有回答！婚紗煽動著天使的翅膀

你被托起。我聽見你的呼吸：一只玻璃杯套住的蜜蜂

5

我給你的信上寫道：換個環境

夏天，上海人多，悶熱

你可以來瑞典，看看這里的島嶼

冰川磨出的光滑如絲的礁石

這里有唐代的空氣，陶淵明的詩境

你回信說：我知道北歐

是理想的避暑勝地。但我已習慣

這里的擁擠，混濁的空氣

我坐樹下，知了就遞來青山

我搖動扇子，清爽便送來一片波動的大海

6

一具蠟燭照亮的尸體

我凝視，世界變成廚房，你洗衣彎曲的背影

我靜坐，想變成安魂曲

但你不需要我。你

充實。你臉閃著安詳之光。像戰爭上空的藍天

7

你已經離開了世界

但世界仍在吃你的拿手菜

材料：人心一只

調味品：焦慮一勺，孤獨二勺，憂傷三勺

做法：讓心片切，放入蒸籠蒸一生

8

一

滴血

從你的手指

滴落和砧板上的豬肉

交融你倒了一點醬油加了些

蔥姜味精。“別對客人說！”你對我

說。臉上露出阿慶嫂在敵人面前臉不變色心

不跳的英雄本色。我點頭，沉默。幾分鐘后。客人

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著你做的糖醋排骨，并發出一聲聲贊美

9

天下起了雪，你放下洗著的衣服

“遠處某個地方有人一定在船上釣魚”

你自言自語，然后起身向廚房走去

茶壺冒著煙。水果刀溢出蘋果的靜

“只要長時間看著飄飛的雪

一只鶴便會棲在我們的窗口”你說

但我看見的是滿街的大字報和地下

關著的父親：一張浮腫的長胡子的臉

“看見日出大海，你才算真正看見了雪！”

10、（三個瞬間）

一條魚。筷子紛紛向它涌去

你最后伸出自己的筷子

夜。你加班回來的父親

倒洗腳水。房屋屏息

你隨晨光隱入《易經》

傍晚，你又像昨天那樣回到廚房

11

16平方米。比十三陵皇帝的棺房小

我們擠在一起，吃飯，睡覺……

有時我聽見你們的床在午夜響成風暴里的樹枝

我喘氣，摸成熟的器官

沒有秘密，我們是互映的鏡子

我在鏡中長大。床

也跟著長，長成三層，長成集中營一角

但你從不抱怨——“我們比燕子住得寬敞多了！”

天氣改變著鄰居的言行

同樣的屋子，有的被刷上

黃土的顏色，有的被漆上天空的顏色

但你拒絕刷墻。被打死的蚊子

在白墻上露出我們的血，醒目，像博物館的碑刻

12

回憶，一切就變成夢……

你坐著，端著只空碗

你走向你，你變成椅子

我坐下，俯身，你

變成桌子，毛筆，紙

我寫字。你變成

一個歪歪斜斜的“人”。你

搖頭，但沒提高嗓門

我放下筆，你變成廚房。我

大口吞咽，你變成

床，我倒頭酣睡，你

變成海。我飄游，聽見

你在呼喊，像一個

被棄的孩子。孩子是

醒后的我，坐著，在一扇

向異國打開的窗前

寫詩，寫你說過的話：

宇宙，是一只倒置的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