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曉靜
那一年夏天
那一年夏天 紅旗狂熱
山河壯美 沒人注意到我的童年
父母日夜上街游行
帶回家的也是硝煙和碎片
小弟趁機上房下河 翻江倒海
那一年夏天沒有人和我說話
我蹲在園子里的地上看螞蟻
它們身體微小洞穴神秘
它們互相碰著頭上的觸須說話
只差一點 我就要聽懂它們的語言
大地烘烤著我 汗水淋漓
雷雨正在天邊聚集
突然,陽光暗了下來
一個人影出現在我旁邊
他頭發蓬亂 人們都說他是個瘋子
他對我喊道 花臉貓兒
然后咧嘴一笑 他的牙齒很白
我趕緊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泥痕
他又叫道 花臉貓兒
在我聽來 這更像個昵稱
我笑了 心生溫暖
那一年夏天 鄰居們
都避開這個男人 這個瘋子
我卻一點兒也不怕他
暗自盼望再遇見
可幾次相遇后 他再也沒出現
鄰居們說他死了 自殺了
死是什么 為什么自殺
我又見過他的父母弟妹
他們輕手輕腳地活著
惟恐驚擾了誰
那年夏天我不再說話
大地長草 山河寂寞
老靈魂
她晚睡 從來如此
從子時開始雙眸發光
她的太陽不止一顆
高處的星群低處的燈光
照著她的眼睛和血流
從小如此 在白日的搖籃
酣睡 夜里睜眼嘻笑
母親一關燈 便哭鬧不已
外婆搖頭嘆息說:
我家有個夜哭郎……
這孩子長得很慢 她經過亂世
外婆被遣返回鄉
父母爭吵不休 小弟八方惹禍
這孩子躲進夜里
和星星說話 她夜夜仰望天空
便有流星落下
星空下 她幻想有溫暖的
大手 撫摸她的頭頂
幻想著有個哥哥正在來路上
然而 最愛她的舅媽和
夢想中的哥哥都要在很久
以后才能到來
眼下能保護她的 是星空下的
安寧 還有草木的暗香
老靈魂接應她通靈
讓她躲開白日的紛爭
這沉淀了千萬年的無意識
因愛憐而牽引著她
在與世隔絕的初美和安靜中
夜夜仰望星空
別出聲
她記得藍天 有少許的云
有童年不識的深和遠
大院里的一群孩子無法無天
他們的父母都去了干校
他們像羊群一樣遍野奔跑撒歡
那一日他們攀上屋頂的閣樓
這三屋紅樓是蘇聯專家蓋的
藏在尖頂中的閣樓荒廢著
里面有無比神秘的蜂窩 鳥窩
閣樓里擠滿了喧鬧
她也跟了上來 突然
喧鬧聲嘎然而止
所有的孩子都沒有了聲音
在這從未到達過的高度
一抬臉 每個人都從天窗
看見了藍天
那樣遠 那樣近 那樣藍
閣樓里一片寂靜
她在心里暗禱 別出聲
誰也別出聲 因為
她相信 此刻正有神靈
從他們頭頂的天上經過
寫給自己的一封信
在江河的入海口
回眸 我看得見
散落在長途上的自己
在路上 在塵土中
屋脊樹影橋頭鐵軌都向后流走
命中的恩人們來過又離去 而今
在各處 我要找到你們
擁抱你們不同年齡段的身軀
你們已融入我的命運
像無數隱喻潛入詩行中
我看見,她二十一歲
宇宙的黑洞俯瞰著星云
仰瞰著她 坐在鐵軌上
像一片樹葉一棵草一樣戰慄
在黑洞的呼嘯聲中 她后退
一直退進衛生間 閉門不出
再出來時 陽光像刀片散落
在通往三軍醫大的路上
石子在車輪下迸裂 大地滾燙
她走走停停 遙想著
像一只非洲大象一樣消失在叢林中
古老的憂傷在這個星球上
無所不在 家族的傷痛
在代際間傳遞 她那樣年輕
臉色蒼白 活著又苦又咸
是她 代替我活了下來
讓我在三十年后找到她時
滿含熱淚地說一聲 謝謝
神要我們憐惜時光背后的人
于是給過去的自己寫一封信
不止是心痛 不止是唏噓
還要向深不可測的命運鞠躬致意
我寫下你們的名字
我從不知道你們的名字
我也沒見過我的爺爺、奶奶、外公
如果要打聽你們的大名
似乎有一點冒犯像是家族的禁忌
就像對更遠的先輩只能叫祖宗
在一個飛雪的下午
我終于向暮年的父母問起
你們的名字,并且用筆一筆一畫記下——
恭敬得像小學生寫下第一行字
爺爺:靳石民;奶奶:馬香圃
外公:黃毓奇;外婆:施啟宇
我寫下你們的名字前有些恍惚
洗了手 心頭發緊發熱
就像一個三歲的黃毛丫頭
從門縫里窺見了先輩
在堂屋里正襟而坐的樣子
我寫下你們的名字
寫下漢字中的愛與痛
寫下綿延的黃土 流水的青山
我的背上一陣陣暖和
窗外的雪已經停了
這仿佛是晚清的雪民國的雪
已被你們的名字收藏
也被我收藏 露在臉上的
今后只是秘而不宣的命運
我吃驚那些臉龐
千里萬里外的松嫩平原
是我的故鄉
父親十六歲扛槍而別的故鄉
我在地圖上多少次撫摸過
而今見到了才知道 故鄉
就是叔叔姑姑和一大群兄弟姐妹的總稱
在電話上早通過話了
大姑曾說,咱娘倆還沒嘮過噎呢
而當我到來,八十六歲的大姑
卻只能隔著黃土和我說話
眾多的親人圍著我
叔叔、三姑、小姑和兄弟姐妹們
他們的臉龐讓我吃驚
他們有著和我一樣的眉眼和嘴角
尤其是叔叔
我久久地望著他
他和父親就像孿生兄弟一樣
我從這些臉龐上
深深地走進了故鄉走進了血脈
父親 你帶我走得太遠太孤單
我沒有兄弟姐妹 沒有兒女
紅塵滾滾也是孤單
而今望著這么眾多和我相似的
臉龐 我輕輕地對自己說
——我回家了
在秋天,我懷抱著空
又是一個秋天,我這雙手
正在觸摸誰的手
先人用它堆過草垛
而今它仍然柔軟
像從水面游走而來的風
慢慢地高過草尖高過臉頰
我吞下秋天的空
杯子里還剩下什么
或者去旅行
把一顆石子投入水中
秋天便有了一些動靜了
穿著風衣出門
那女人像裹著綢緞的矛
寒涼里包著火
但并沒有什么風車可以遇見了
湯湯大水邊
一夜秋雨后
內心的玉便碎了一地
在暗夜中忍住咳嗽
對付秋天的低燒
輕輕動了動
星星便落入水中
神啊,你為霜露定時辰
為雷電定道路
我該怎樣讓落葉回到枝頭
讓河水倒流
讓火星的光再近一分
當大空的傾述在紙上
我能否在一滴咸淚中養育出一粒珍珠
那女人 那女人從此安然老去
秋天跟在身后,像一頭受寵的小獸
我只寫下凋零
我將寫下的是一場凋零
來時正遇見她高貴的謝幕
這黑郁金香,她出身名門
此刻她眼簾低垂
終將忘,那一坡一坡繁華的往事
見到黑郁金香的凋零
便憶起水邊的小徑和閣樓
暗香浮動,正將愛戀隔為前世
黑郁金香于是更加紫黑了
她的懷里暗揣著成泥的意志
走過四月,只為目睹
一場盛大的凋零
成片的黑郁金香在坡上黯然
仿佛彼岸之美
讓人渡也去不渡也去
沉 默
魚從不出聲
路過鹽也不說咸
有什么好說的呢
語言像水泡
是水裹著的空氣
即使入海
路過北緯30°
也沒什么說的
只是嘴里多了一點兒咸
咸是一切原汁的滋味
魚從不出聲
只有我三歲時
和它作過一次長談
從此我再也聽不見它們說話
別說,什么也別說
沉默是人神共有的尊嚴
木 魚
惟有晝夜常醒的動物
才配制成法器
擊之驚昏庸者
定我恍惚已久的神
空門 凈地 多少人來過
填不滿木魚的空腹
這景象讓人屏住呼吸
我聽見一個夢
講述著另一個夢
曖昧的下午
無名寺廟鎖在十萬大山里
多么像個不太知名的詩人
質地良好 無人知曉
我抬頭看天
云薄如鱗,我不知
這是魚背還是魚腹
于是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
而低頭向下是淺淺的深淵
腳在鞋中 苔在石上
他們來他們去都是掌中的事情
當明和暗如經年的木門開閉
除了魚還有什么生靈晝夜常醒
為一種藍命名
在日益豐盈的秋天里
端坐如神
為遠方的藍命名
命名,原本是上帝的本分和光榮
在秋天,為一種藍命名是困難的
況且它是水,搖晃不定
說它是藏地天空的藍吧
它更深一點,并且以鰓呼吸
說它是極地大海的藍
它更靜一點,靜到用經幡說話
它比藍寶石的藍
多了些許柔軟的部分
它比船長夫人眼中的藍
多了一份不來不去的安穩
它是望一眼就讓人靜穆的藍
是我們皮膚下隱隱可見的藍
是止住世上一切喧囂的藍
奪命的藍,愛的藍
它只能是青海湖的藍
寫給愛過姐姐的男人們
你們曾是羞澀內向的孩子
像闊葉上的一顆露珠一樣
敏感,夢著寬大的柔情
你們的母親早早去了遠方
或終日把你們抱在懷里
太遠和太近都是一種距離
它使人不舍,像水離開了河床
便沒有河流這個名字
直到她來,你無法找到她
但可以等待
猶如夜空總會出現星星
她會來,帶著你熟悉的氣息
她是“姐姐”
這是一場注定哭泣的愛戀
你們把浪漫而絕望的愛獻給她
一如夜空獻出星星
她以母親的眼神俯下身去
離開時,血肉已長在一起
剝離的時候到了,這是天律
她只是代替母親或大地完成夙愿
以身體內的全部汁液
——淚水和血液
為一個男孩加冕了成人禮
現在,她的疲憊是生育后的疲憊
卻沒有應有的驚喜
上帝,請降下一些補償之物吧
最好是綿綿雨水或者一場大雪
好讓她哭泣著進入冬眠
并且夢見她母親,母親撫她的頭發
看她時并沒有責備的眼神
一堆篝火
我深深地記得,在叢林中
牛血般的火焰
照得我手臂光滑
我渴望,因為我是女人
用如鐵的樹枝去撥火
我的手腕上有銅
而柔軟的耳垂上有銀
火光之外,大地有夢
我是有夢的女人
一堆篝火
當我用舌頭摹仿它曠世的火苗
淚水便從上面來澆滅它
那是滴下的水,是鹽
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進退兩難之中
你不要眺望千年雪地
一只紅狐就是自焚的景象
面對這堆嘶叫的篝火,我深信
我渴望,因為我是女人
夜的顏色
在什么也看不見的時候
黑色,讓我進出自由
當黑發遮住半個面孔
我就看見藍光睡在什么緯度
而路的灰蛇嗆在墨汁中
花開星下,迷離的紫色傷口
惟有水在暗中晃著白色
這是新娘褪在地板上的婚紗
大地沉沉,我遂成為抽象的女人
讓光繁衍出光
讓道路復制出道路
讓一個密碼記住另一個密碼
我身不由己地接受
一襲黑裙,風情萬種
這是夜的顏色
孵化各種顏色的子宮
除此無他,包括拂曉
這千年前,千年前的一抹流紅
女人的方向
除了堆積著的陽光、水和泥土
我一無所知,作為女人
方位感的缺失使密林茂盛
城市也茂盛,方向曖昧
如一些壓在舌頭下的夢語
在水的正面和時間的背面
我看見外廊的內部深藏隱秘
當鞋子向著南方走
而腳卻陷在雪地,祖先
你是在上還是在下指引我
一個女人,可以因生育而流淌
也可以靜態,如沒有出口的湖泊
直到死亡,才開始壯觀的回流
對于我,方向是神圣的東西
在手指之外是風,風之外是光
光之外也還不是方向
它叫迷離,裝扮方向的一根綢帶
我童年時收藏過的那一種
從那時起,我相信我是女人
母 馬
我知道,這母馬來歷不明
這片草原上最迷人的腿
最迷人的腰身和臀部
它的尺寸藏在永遠失去的漂流瓶中
我們只看見它在河邊飲水
然后奔跑,讓千年草原死而復生
包括風,包括雨和陽光
凡是能觸到它的手都戰粟于它
皮毛的柔軟和身體的迷夢
想鼓樂和絲弦,也只分別摹仿了
它的曠世之美的某一個部分
極目草原的人有福了,盡頭處
擊打大地的雷暴已退去
只有母馬眩目而來
這上帝的尤物,迷死整個草原
你毫無責任
這母馬來歷不明
和我感恩的淚水一樣
都是從天縫中落下的東西
雙魚座
巫師的手指輕輕一撥
如骰子一擲誕生我的星座叫雙魚
虛空如水 水中有鱗
剝開鱗片便是我的肌膚
以水為床 與夢結伴
紫氣嵐嵐中無言潛行
讓水沐浴水
讓光沐浴光
我通體透明 秘密通靈
在宇宙的這一扇窗中
雙魚賜予我的都要合手感恩
然后我轉身離去
在水路旱路赤裸雙腳
聽見人們轉世時的聲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