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色的土路上與暗影同行

耿占春 李海英

從《寫給自己的一封信》這首詩開始談論靳曉靜的詩歌，是一個讓人感到憂傷與疼痛的開始。憂傷來自于一種原本所有的東西的丟失，在那些細雨綿綿的清涼或午后時光慵懶的安靜里，在那些星光的清輝或夕照的溫暖中，一個身影的自足與一疊信箋的信任曾經是我們窗邊日常的生活情景，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卻成為“老”一代人記憶的明信片或“新”一代人傳說中的風景或僅僅是一個符號的所指。我們改變了傳統的交流方式，從外在實效性看是找到了更方便快捷的途徑，但速度改變了情感，信息的交流在及時的傳遞中順便幫我們養成了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它剝奪了我們在發出吁請的過程中因時空的延宕而可能產生的體驗，原本在等待對方回應的途中所產生的由諸般情緒交織的體驗被消解，神秘感喪失，期待感化解，滿足感產生的機會也被取締，至于情思細膩曲折的翅膀也只能悄悄收攏，變形為匿名而缺失優雅的矛箭射向隱藏在虛擬叢林中的人群和自我。疼痛則是我們從中接受的失落，我們不再給他人寫信，漸漸地也就模糊了自己與他人，不確定自己想說什么，也拿不準誰是可以傾聽與分享的對象。無話可說，無處可說，成為生活中一種特殊的癥候。但訴說的愿望卻不能消散，于是只有給自己寫信。給自己寫信，那是把內心的聲音說給內心中的自己去聽，我們需要一個確認，需要以文字的形式來做一個見證，見證是現在對過去所走過的眾多瞬間所持有態度的表達。只是這種見證讓我們再一次地體會到來自于過去和現在的惶惑以及對尊嚴和命運的敬畏帶來的雙重壓抑，讓我們對自身與他人都心懷憐惜。詩中說：

我看見，她二十一歲

宇宙的黑洞俯瞰著星云

仰瞰著她 坐在鐵軌上

像一片樹葉一棵草一樣戰慄

在黑洞的呼嘯聲中 她后退

一直退進衛生間 閉門不出

再出來時 陽光像刀片散落

在通往三軍醫大的路上

石子在車輪下迸裂 大地滾燙

她走走停停 遙想著

像一只非洲大象一樣消失在叢林中

——《寫給自己的一封信》

要遭遇到什么樣的“宇宙的黑洞”，才會使21歲的青春變得如此的“戰慄”，以致于去選擇一種極端的形式讓自己“像一只非洲大象一樣消失在叢林中”？又是什么樣的一種力量迫使21歲的青春要把在他人看來只不過是恐懼、無助、迷失等成長中的惶惑演練為生命的絕望，讓刀片像陽光一樣親近自己鮮活的身體？詩人說是那些古老的憂傷，家族的傷痛，又苦又咸的生活。但這明顯是一個托辭，這些公共生活中泛化的屈辱確實會使鮮亮的青春黯淡甚至污濁，但它們似乎還并不具有致命的力量，致命的因素應該是個體內心深處埋藏的某種東西。那么詩人內心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閱讀靳曉靜的詩歌，我們會發現里面充滿了原型意象，季節，月，火，水，路，衣服，鏡子等原型都是她詩歌中反復出現的意象。當然，我們考察每一個詩人的作品，總能從中發現他情有獨鐘的原型意象。榮格把這種深入在人的無意識層里而被人廣為理解的由觀念和情感交織而成的模型指認為原型，這是一個高度限定性的概念，很難用一個詞語準確清晰地表達出它全部涵義的豐富與復雜，榮格也只是把神話、童話、上帝、母親、智慧老人、人格面具、曼荼羅等列舉為原型。后來的研究者，如米恰爾·伊利亞德則把時間、空間、歷史本身、大自然中一切與人類相關的事物（包括山川、日月、大地、草木、星辰），以及人類生命與整個宇宙都看做是一種“神顯”的原型存在，①因為日月、大地、河流、山川、石頭、植物、動物、道路、農業等等都凝固著人類先天的模式與后天的認知經驗，它們和人類的生活、信仰與行為休戚相關，是人類經驗長期的積淀與人類情感相關的語詞結構，所以它們既是神圣的也是普適的。這反映在文學創作中，則是每個作家都有扎根于自己心靈的特殊東西與特殊偏好，榮格把它稱之為“自主情結”——一種具有無上權威的能夠“馴服自我（the ego）去完成自己的目的”的心理意識。②

或許扎根于靳曉靜心靈中的東西，是那些具有終極意義的與生命相關的情結，所以“路”、“水”、“夜”、“秋”、“鏡子”等原型在她的詩歌中被不斷地喬裝打扮成各種面目出現，它們常常就隱藏在詩人對個體經驗的言說與公共事件的表述過程中，成為詩歌隱在的言說對象，并且常常由于隱約的在場，沉淀為靳曉靜獨特的詩歌質地。

在這一組詩中，比較突出的則是對原型“路”的諸般言說。其實在她的寫作中，“路”一直都是與生命形式緊密相連的原型意象之一，生命中的每一個故事和細節都被詩人演化為生命行進途中的一片風景一段插曲。如若按照詩人對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等生命階段的書寫來對她的詩歌做一個簡單的編排，就可以相對清晰地看到一個生命的成長軌跡：

三歲半時繞過看護自己的幼兒園的老師，悄悄地“穿著襪子從門廊中走出”，逃離幼兒園，留在記憶中的是“頭頂是浩大的月亮/背后是干旱的平原”；（《逃離幼兒園》）

六歲時對乘著火車趕路的夜行人去向何方的迷惑，“什么人在夜夜遠去”，成為孩子夢中不斷的猜測與想象；（《鐵道》）

十九歲時對青春遭遇過的特殊時刻的記憶，女孩子在正合適的年齡正好趕上恢復高考的機遇，于是“那一年”最普通的事情也對她具有了刀刻一般的力量；（《記憶：1978》）；

對“我從哪里來”的驚奇，“巫師的手指輕輕一撥/如骰子一擲誕生我的星座叫雙魚”，于是“我”便有水與夢的混合氣質；（《雙魚座》）

對確定“我是誰”的渴望，當“寫下”那些從未謀面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名字時仿佛感到“背上一陣陣暖和”（《我寫下你們的名字》），當看到那些生活在“千里萬里外的松嫩平原”上的叔叔姑姑兄弟姐妹們與自己有著“一樣的眉眼和嘴角”時，覺得自己終于“深深地走進了故鄉走進了血脈”；（《我吃驚那些臉龐》）

對女性身體的迷離，“一堆篝火/當我用舌頭摹仿它曠世的火苗/淚水便從上面來澆滅它/那是滴下的水，是鹽/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夜的顏色》）

對“我到哪里去”生命終極意義的尋找，走在去天堂的路上是那樣的喜樂，“像被赦的烏云一樣美麗”；（《去天堂的路》）

……

通過上面的編排，我們可以比較方便地給她詩歌中的原型意象“路”畫出一個簡明的意義范疇：一是與生命意義相關的人生之路，變形為生命各個階段成長記憶的印跡；二是個體經驗對“路”的最初含義之詮釋，“路”，從足從各，從漢字的構形和意指上看就含有個體自主選擇、決斷之義，延伸為從生命經驗展開對生命過程的思考與認識，即懷疑之路、認知之路、思想之路；三是與目標相連的實施過程，路，道也、途也。只要一腳踏上去，就得有一個行動的方向，不論你抱著一種什么樣的行走的方式、速度、心情、態度，總要向一個目標進發，至于會有什么樣的奇遇或遭遇那是上帝的安排；四是在終極意義上的歸宿找尋，路在延伸的過程中把不同的地區和不同的人們聯系到一起，把世界被鏈接為一個整體，于是“在路上”成為人類由蒙昧走向了悟、個體走向社群、由塵世走向神明而展開的對生命終極意義的尋找行動。

當然靳曉靜采取的并非是一種自傳式的寫作，只是她的文本中有一種明確的“自主情結”以或顯或隱的方式貫穿在生命過程之中。詩人的目標看起來是明確的，但如何用這樣一個古老的意象去激活一個古老的命題，是一件并不討好的事情，畢竟現在已經很難以純粹肯定或否定的方式對原型意象進行本體的具象的寫作。重啟，需要借助多種道具來輔助演出。而詩人也更樂意從另一個事物去談起，在談論其他事物的過程中從側面去再現/展現“路”的諸多本體性或隱喻的或象征的意義。

靳曉靜首先采用的途徑是給出一個具體的歷史場域。一個特定的歷史時刻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總會具有某種重要的意義，但在文學中重大意義只有在落實生活于其間的個體命運身上發生作用時其意義才開始生效。那么如何把一個“歷史”的重大時刻和“個人”的重大時刻勾連起來，通常的做法是通過個體命運戲劇性的變化去投射時代“轉折”點對歷史和個人的影響。詩歌當然無法像小說那樣為讀者提供逼真的細節和詳盡的過程，但詩歌可以通過一個特定的時間點去做提醒和暗示，把想象的優先權主動交給讀者。靳曉靜采取的策略也正是如此，她總是首先確立一個特定的時刻，然后推出一個具體的人物（一般是“我”），并對“我”從時間（年齡）上做出限定，比如給出一個具體的數字，三歲半的幼兒、6歲的兒童，12歲的少年，19歲、21歲的青春等等。如此不厭其煩地把生命中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標注清晰，其實是在給一個生命之點確立一個準確的位置。這就像在生命的坐標系下，向前是時間的綿延，向上是空間的伸展，時空的交錯就是個體位置的定格，定格可以使歷史的場域落腳在個人的命運身上。于是，一個被選定的人物在一個選定的時空與語境中將會遭遇什么，將會有著很大的暗示性與可預見性。如《記憶：1978》這首詩，有準確的時間，歷史時間是：農歷戍午年的1978年，個體生命時間是：那一年我19歲；有具體的人物：我，讓我羨慕的剛考上大學的學生，疼愛我的上海舅媽，聰明可愛的表妹等；還有具體的事件，我準備高考，高考落榜，落榜后的旅行（探親），火車上的經歷等；還有具體的地點：芙蓉古城、火車上、上海、鄉村；當然還有一些發生于其間的細節與30年后我對選定的特殊的時間點的諸般感慨。在這樣一個清晰的提醒中，讀者可以對詩人所陳述和抒發的一切做出相應的預測，并在期待視野的實現中達到一定程度的情感契合。

這種從一個具體的時間點追蹤生命的歷程，在追蹤中講述成長經驗和創傷的做法，實際上來源于一種精神需要，就如哈特曼教授所說，這樣做是為了“把令人驚訝的轉折整合到一個一般的，程式化的形式里。”③另外，它還有一個出人意料的作用，用劃時代的方式對某一事件、運動或個體作出“之前”和“之后”的區分是一種決斷的態度。一個被選定的時間點或重大事件往往被賦予雙重的意義，既是一個休止符也是一個起始符，就如一個界碑立在生命的途中一般，既可以以此點去考察歷史，把歷史作為一個路向，又可以用此點來確立空間，把地方作為一個路標。

這是靳曉靜詩歌的獨特技巧，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值得嘉許的本事，就是對古老的原型意象不斷重寫的能力，她用一種變化多端的生命經驗去改裝、變異、重組原型，從而使那些古老的原型與個人精神構成和諧的狀態。靳曉靜就像一個自耕農，生命過程是她的自耕田，生命經驗就是她耕植的用來對原型進行不斷轉喻的農作物。我們試看她如何在童年經驗中揉進“路”的原型：

一個有夢的小女孩

住在鐵道邊

什么人在夜夜遠去

雷聲過后

天梯倒下

它的盡頭耗盡我的想象

——《鐵道》

這首詩中有著強烈的變形，那轟轟隆隆的火車順著鐵軌的延伸而遠去，仿佛一頭扎進空茫的夜色中，將黑未黑的夜色中在近處看是清晰的，而極目所在的遠處卻是一片灰暗不明，一個運動中的事物，不管是一列奔跑的火車或一只奔跑的兔子，從清晰到灰暗到朦朧再到消失，而且消失的地方也越來越不清楚，這種變化常常會讓孩子陷入莫名的迷惑之中，那些消失的東西消失到了哪里？那些看不見的地方又藏到了哪里？這些沒人回答的問題帶給她傷痛的刺激——“傍晚/鐵軌的盡頭/將空茫扎出血”。于是，夜色黯淡的時刻在孩子的眼里就是一個天空流血的時刻，讓孩子感到恐懼不安的是，她弄不清楚是遠方被扎出了血？還是夜色被扎出了血？卻清楚地看到了傷口，“天邊于是有一些紅/有一些紫/有一些黑/如我最怕去的醫院//那從傷口褪下的長長的繃帶”。詩人用一個曖昧的細節把一種朦朧的場景和迷茫的心情給明朗化了，模糊的被明朗化讓我們感到如此的驚駭，對生命歸宿的體驗無法不驚駭，哪怕是在一個孩子那里，那些從“傷口”中消失的人去往了哪里，耗盡了她童年的想象。

傷口在成長的過程之中看起來會逐漸愈合，孩子時期的諸多的對莫名事物的恐懼和憂慮也會逐漸弱化，但這通常只是表象，內心深處的恐懼會在成年的夢中不斷造訪，你我不是常常在夢中一次一次地遭遇到童年創傷事件的情境嗎？創傷只是受到了意識的壓制而潛伏在潛意識層面罷了。那種曾經使我們心靈受到最高度刺激的經驗，會使我們的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要擺脫或適應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④

我們也從眾多的詩篇中看到這個“傷口”的不時隱現，如，詩人把穿著風衣出門的女人看做是“裹著綢緞的矛”，并忍不住向神靈發問，“神啊，你為霜露定時辰/為雷電定道路/我該怎樣讓落葉回到枝頭/讓河水倒流/讓火星的光再近”（《在秋天，我懷抱著空》）這個質問多么像那個六歲的女孩對著流血的天空追問，為什么總是你把那些坐火車的人藏得越來越遠，我卻不能把他們拉得越來越近？后來，不再為消失的事物而恐懼，是因為把恐懼轉換為一種挽留的愿望——把愈去愈遠事物拉到近處的此時此地。其實這個愿望也不過是對于生命必然結果所采取的一次無可奈何的抵制而已，對于詩人來講，她內心清楚，遠和近都有著一種無名的力量讓她慌亂，“太遠和太近都是一種距離/它使人不舍，像水離開了河床/便沒有河流這個名字”（《寫給愛過姐姐的男人們》）隨著生命的生長，終于有一天，或許創傷早已結痂愈合，不再為之緊張。但是它卻可能長成一種定式思維在心靈中扎根，不時地浮出心靈的水面從最普通的日常情境中吐出泡泡：

那一日，大地用落日的光點燃

日出的光 千年之交的那一天

地上人群擁擠 我帶了一個盲人

過馬路，他的手杖敲在地上

在二十世紀最后一天的黃昏

這盲人，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記憶：2000》

這幾乎是一種習慣性的追問，你要到哪里去？他要到哪里去？人們都要到哪里去？在一個世紀和一個千年就要轉身藏在背后的時刻，有人迷醉有人清醒，“美國的時代廣場萬人狂歡如醉”，巴西“數百萬人在雨中的海灘上舞蹈”，“我和先生靠在自家小小的窗口”，記者們正守在產院“等著本城的第一個世紀嬰兒的出生”，不管是迷醉還是清醒，大家似乎都居于某一個位置顯示自己對于新千年這一重大時刻的態度，但過了馬路的盲人不緊不慢地走著，他的手杖敲在大地上，蹦、蹦、蹦地響著，他要到哪里去？這里，詩人直接把最基本的原型意象大地、落日、光安插進詩句，卻不對它們作出過多的討論，而是以時間為路向來追問那個古老的命題，只是這一次，“路”是在一個盲人的腳下展開,而具有了更復雜的意涵。

從上面簡單的分析中，我們就可發現，詩人是把個體的自主情結化作繞指柔水一點點地揉進具象的個體經驗與公共事件之中讓其發酵，然后對其搓捏、雕琢，最后才能放到心靈的火籠中蒸烤成為她所設想之物。于是我們也就看到，那些最簡單的事物最簡單的事情中仿佛有扯不盡的游絲織成一把可以隨處漂移的琴瑟，文字仿佛就是那被不斷彈撥出的音符飄蕩在四周，不時地與我們的目光、身體、內心碰撞，讓我們為之欣喜也被其震動。奇妙的感覺或許正是這些被啟動的原型又一次地以其永恒的力量對我們發散出神圣的召喚，而詩人則在彈撥原型意象的曲式中表達著她對歷史情感、時代生活、個性精神的諸般感慨，讓飛揚或旋轉的樂聲，漂浮其“還鄉”的夢想：

雪花要返回雪鄉

這念想夢一樣輕盈

我在天空中步行

在松花江和嫩江

我要找到雙魚座的來由

當我在松軟的平原上

凝祖母望過的星星

我自言自語：我看見了……

——《我想以一首詩返鄉》

① 米爾恰·伊利亞德：《神圣的存在》，晏可佳、姚蓓琴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②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譯，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17、114頁。

③謝瓊：《從結構主義到創傷研究——杰弗里·哈特曼教授訪談》，《文藝爭鳴》，2011/1。

④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