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泯劊
一張舊木椅
一張舊平板木椅
沉默在公園的角落
一些人起身離去
一些人向它走來
風雨趕走游人的日子
它在寂寞的雨水里靜靜回憶
曾做一棵樹的幸福
它在迅速變老
日曬雨淋或醉漢的敲打
開始疼痛,嘎嘎呻吟
但最怕的
還是那些臟兮兮的屁股
抹了砂漿和油灰的鄉愁
沉沉的,猛地坐下
能壓斷它受傷的肋骨
丈 量
被催趕著搬家的老母親
托人叫我趕回
一根皮尺
從剝落的東墻量到銹了的西窗
意外地丈量出母親
那歲月的啃食和生活的空洞
——熏黑的土灶,帶刺的干柴
破紗的碗櫥,半碗烏黑的腌菜
凌亂的房間里,我撫摸出
母親單薄的被褥略帶潮濕
枕頭也鑲滿粗凸的補丁
我發現墻壁上,父親的憂郁
一點點漫出了黑鏡框
母親凄迷地望著老屋,望著我
此刻,我們無法丈量出她內心的坍塌
四合小院
無數炊煙熏暖的光陰
終于被一張表格化整為零
——一串置換明天幸福的數據
我,代簽下了戶主的名字
可母親,請原諒兒子吧
我無力代表你聚攏拆散的溫暖
那些兒女的嬉戲和一桌擠滿碗筷的歡樂
明天,清冷的安置房里
不再有串門的鄰里和生長五谷的泥土
那些農諺的根須將在陽光下死去
明年或多年以后
你手扶秋風,看田野荒廢
兒子,也只有你在農田里生下的兒子
來做你惟一的麥穗
送 水
最后的一桶水
多像家鄉最后一段安靜的河流
但我不能踩光潔的石子
走進它的藍
而這桶水的生活
有人在等
沒有路燈的樓道
比家鄉的山路更陡峭
桶里落滿今夜的星光
在我結滿鹽霜的肩上
水,重成一條河
九樓
我敲開主人的等待
但謝絕了一杯水的贈予
趕回出租屋的路上
我看見天上
只有半個干巴巴的月亮
它的變化讓我忽然擔心起
家鄉那淺淺的河
是否還繞村子流淌
其實,我就是這貓
一雙藍寶石的大眼睛
無時不折射出
我在人世間的幸福
魚,游動在透明的魚缸里
被我隨意撈起或放下
這讓一旁的貓很是羨慕
它從此守著這靜靜的湖泊
無心郊游,拒絕戀愛
小小的魚缸足以讓
一只貓死去活來
野外釣魚暮歸
第一個迎接的是這廝
當我飲酒吐著魚刺時
它已為我的臭腳撓上了癢癢
只是如哭的叫聲像個吃不飽的孩子
甚至有跳上桌子與我對盅分享的野心
在它的眼里我擁有了人全部的幸福
微醉時,我作如是想
一只不再與鼠為敵的貓
能有幾分活的意義或收留的必要
尤其那令人心煩的“喵喵”之音
遠不如一言不發的貪饞可愛
但貓的坐姿有時也英雄氣概
把虎尾橫在自己的腳前如一張弓
當魚刺從天而降,它會嗖地射出
然后的然后就舔著胡須
與我一只寂寞的拖鞋游戲
這又是我愛它的理由
其實,我就是這貓
在名利的臭腳邊抻來抻去
一些人的卑鄙也看在眼里
屬相,在誘惑一個人的反面
屬虎,卻沒有丁點虎氣
倒有一身粗暴慵懶的虎毛病
算命先生透過我的八字同時看到了
血光與燦爛
一半為了驗證告訴了我
一半要我拿真金白銀來換
屬蛇的妻子是我今生的冤家
先生說,我們命中相刑相害
這為多年來兩條難以交匯的河流
找到了理由
一只虎被獵殺
并不令我感到過分的悲傷
至今我也無暇真正關心過它們
——快樂抑或憂傷
被人類逼進怎樣的深潭絕壁
我的內心甚至充滿了虎的自大與冷漠
最近,我一直忙于把衣食同類
一批又一批地趕出青青的麥田
逼進混凝土壘就的盒子里
騰出土地營造未來的城市
人啊,不管你喜歡還是厭惡
呱呱落地已與一個低級動物一世結緣
或許這是你前世的身份,今生的紀念
在今天人獸奪路而行的遷移中
一不留神,我們就跌回到它們的塵埃里
屬相,一直在誘惑一個人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