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人任正非

孫麗云

華為可以輪值CEO，但任正非只有一個。

最近，華為總裁任正非寫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文章在業界廣為流傳。任正非在《一江春水向東流》中，以南唐李煜《虞美人》中的絕妙之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為題抒發一個企業帝國的王者對生命、對事業、對歷史的感悟，而且這種感悟如此的謙遜、平易，真切，讓人為之動容；更重要的是表露出了一個企業家的憂慮之情——接班人問題、外部環境問題、華為未來發展的三大憂慮。

作為中國最優秀企業家，任正非為何有如此的憂慮？

老舵手的隱憂

李煜的“愁”是社稷傾覆的家國之恨；而任正非的“愁”是他作為創始人二十多年來帶領華為走到今天的心路歷程。他的肺腑之言留給了與華為一起長大的、曾經年輕的人及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嚴肅而又無法回避的問題：面向未來，我們靠什么活下去?

在文章中，任正非首次披露了公司內部實施的輪值CEO制度，并闡述了對未來公司治理結構的想法。他對輪值CEO充滿期盼，他把一生悟到的“道”樸實地告訴接班團隊，也期盼接班團隊能真正理解這個“道”。“輪值CEO比將公司的成功系于一人，敗也系于一人的制度要好”。

中國民企遇到的問題，任正非也遇到了。令他感到尷尬的是，他既無法將自己的權力傳遞給子女，又找不到能夠真正獨當一面的其他接班人，于是只好搞輪值CEO制度，每人當4個月的CEO。而無論是從管理的責權利還是從中國人的傳統來看，這種類似“聯合國秘書長”的輪值CEO制度都頗為尷尬，只是過渡時期的權宜之計。在真正的接班人出臺之前，“思想混亂、主義林立”的華為有可能會經歷一段動蕩的時期，而這顯然是任總不愿意看到的，此為一憂。

由于中國獨特的商業環境，民營企業家對于外部環境的無力感會更加的強烈，尤其是近年出現大幅度的“國進民退”的大背景下，華為享受了多年的“匯率紅利”和“人口紅利”，在未來將會消失，政府會把關注的焦點轉向了國有企業。在越來越不利的外部環境到來之時，身形已經如此龐大的華為將如何適應？此為任正非的二憂。

最近一兩年，華為的發展似乎有悖于任正非堅持多年的謹慎和專注的原則，不僅分拆出了企業和終端兩大業務集團，而且在一年內招了3萬多名員工，人數擴張了1/3，還提出了要超越思科和谷歌的“大躍進”目標。不過，這也是華為突圍的無奈之舉。如果美國市場能夠順利地進入，華為也許不必這么早就開始多元化。而從自己擅長的運營商市場走向新市場，從藍海走向紅海，走向完全不同的業務模式，成功的概率又有多大呢？即使能夠取得階段性的成功，是否能夠推動華為公司整體走向“長期價值貢獻”呢？此為任總的三憂。

華為是中國最優秀的企業之一，但在當前國際國內經濟環境大動蕩時期，華為終究無法脫離中國的現實，要突破天花板，還必須同時克服外部和內部的諸多阻礙，而這還需要非常長的時間，而留給任正非的時間并不充裕了。其實，時間才是任正非的最大憂慮。

準備接班的一群CEO，有誰真正讀懂了任正非?

從狼性到寬容

從整理任正非一部分語錄中，我們不難發現華為不同時期的發展狀況，也能從中看出任正非的管理手段及心態的不斷變化。

在《正確的方向來自于妥協》中，我們看到了在任正非的人生辭典里也有妥協和寬容這兩個詞。“妥協其實是非常務實、通權達變的叢林智慧，凡是人性叢林里的智者，都懂得恰當時機接受別人妥協，或向別人提出妥協。畢竟人要生存，靠的是理性，而不是意氣。”能把不同性格、不同特長、不同偏好的人凝聚在組織目標和愿景的旗幟下，靠的就是管理者的寬容。

寫到這里，我們感到這與他早年在創業時期的狼性企業文化截然不同。從“狼性”到“灰度”，任正非的人格魅力在不斷地升華。

軍人出身的任正非性格內向，脾氣暴烈，為人低調，不喜與人交流，很少與傳媒界接觸。但只要是能夠給華為帶來業務的，他都來者不拒，親自接待。“我只見給我帶來市場的人，因為他們是我的衣食父母。”

任正非的軍人血統融進了骨子里，他經常和員工講毛澤東、鄧小平，談論三大戰役、抗美援朝，而且講得群情激昂。他認為，在市場上，企業家的使命則是捍衛企業的市場地位。而現代商戰中，只有技術自立才是根本，沒有自己的科研支撐體系，企業地位就是一句空話。因此，任正非選擇了走技術自立，發展高新技術的實業之路。

華為打造的是新銳網絡技術，建立的是透明而現代化的企業總部，所追求的是高度競爭的企業文化，但任正非卻用中國最傳統的方式管理華為——唱軍歌式的革命化大動員是華為“狼群是最好的管理團隊”的特殊演練。

任正非說：“跨國公司是大象，華為是老鼠。華為打不過大象，但是要有狼的精神，要有敏銳的嗅覺、強烈的競爭意識、團隊合作和犧牲精神”。

所謂“狼性”，就是“哪兒有肉，隔老遠就能嗅到，一旦嗅到肉味就奮不顧身”。

任正非帶領他的華為“狼群”執著的追求目標，對歐美“獅虎”發動瘋狂的攻擊，在全球通信界占據一席之地，令人可敬可佩。

華為公司今天的輝煌，被媒體普遍看作是“狼文化”的作用，也許，對于華為這樣一個從起步就直面市場壓力的民營企業而言，如果沒有他所說的狼的這種精神，恐怕早就銷聲匿跡了。

華為員工構成以大學畢業生為主，2004年后入職的大學生稱呼是“新四軍”，這些“新四軍”基本上繼承了華為“老八路”（華為內部對工作8年以上的老員工的稱呼）們奠定的文化和基礎，但他們價值觀天然地偏向新生代。2010年后入職的大學生叫“十字軍”，他們與父輩不同，他們更見多識廣，也更具個性，對于家長式的整齊劃一的管理方式非常抵觸。

華為，功，也“狼文化”；過，也“狼文化”。是“狼文化”讓華為公司躋身全球電信設備第一陣營，也是“狼文化”將華為推向血汗工廠的邊緣。在高工作強度下，關于華為員工的工作狀態問題，也引起社會上的極大關注。每當有華為員工發生事故以及各種意外，都會引起社會對華為員工的工作環境和工作壓力的拷問。

一個領導人重要的素質是把握方向和節奏。當外界把華為和富士康定為“血汗工廠”時，人們發現任正非的心態變化了許多。或許正是因為經歷了太多，這位偏執的老“狼人”，開始對未來和未知產生了更多敬畏，而對可持續性的公司制度更加篤信。任正非采取了開放、妥協、灰度的處世哲學。

如今任正非的管理水平已經是合適的灰度。灰度并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此時，狼性文化也在上升為“找到最合適的實現方法，找出最有可能達成的路徑”。

而這個“路徑”可能就是一條彎曲小道，并不是康莊大道，自然就形成“過程是復雜與曲折”的，而這個曲折就是妥協的結果。

也許，由董事會成員輪流擔任CEO，在坊間看來似乎是一種妥協，完全不符合這位“狼性”軍人總裁的強勢個性。但在任正非看來，“明智的妥協是一種讓步的藝術，妥協也是一種美德，而掌握這種高超的藝術，是管理者的必備素質。”作為國內同時代的巨型私人企業，還沒有一家信任管理團隊的人，敢于做出這種嘗試。

可以說，華為的國際化伴隨著汗水、淚水、艱辛、坎坷與犧牲。很多人感到不解，“華為為什么能活到今天，華為為什么能活下去?”

現在我們明白了，能讓一個冷冰冰的硬漢溫存起來的良藥是市場的教訓，是這個老兵對企業如同自己孩子般的眷戀之情。

去英雄主義化

華為真的離得開任正非嗎?

這樣的疑問是有道理的。因為經過二十幾年的歷史，華為公司的特征已經被深深打上了任正非的烙印。人們已經很難區分出這些烙印中哪些來自任正非本人，哪些來自公司。這一點也暗合了中國民營企業的特色——創始人的個性就是企業的個性。

“從一個‘土民被精英抬成了一個體面的小老頭。 ”這是任正非給出的自我評價。

華為的成長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988年到1998年是第一個階段；從1998年到2008年是華為的第二個階段；目前華為的發展已經邁入“打造整體軟實力”的第三階段。

第一個階段基本上是一個艱難掙扎，屬于創業階段。《華為基本法》起草人之一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組織與人力資源研究所教授吳春波把這個時期稱為華為的“火紅年代”，同時也是一個“有激情，沒管理”的年代。“激情年代就是一幫年輕人，一幫沒有錢的人，眼睛冒著綠光在市場上開始搶錢。”這正是華為將企業的狼性演繹的淋漓盡致的時期。從2000年以后，任正非很少再提狼性，同時華為也經歷著狼性文化后遺癥的痛苦折磨，但離開了狼性的華為如何在無序削價的惡性競爭中生存？這更是任正非的真正隱憂。

早于《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華為的冬天》、《北國的春天》中就闡述了危機論。在任正非這個憂患意識很強的企業家眼中，缺乏世界一流管理體系的華為，只能算是“土八路”。

促使華為“全面引進世界級管理”的動因，是因為任正非真正意識到了“土八路”和“正規軍”的差距。1998年，已經積累了一定經驗和資本的華為逐漸從 “火紅年代”的懵懂和亢奮中清醒過來，在《華為基本法》中把自己的追求定位為“世界級領先企業”，并充分意識到自己與即將面對的對手之間的巨大差距。為此，任正非提出的“第二次創業”成了華為當時最流行的說法。在1998年的講話《由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中，任正非說，“華為第二次創業的目標是可持續發展，要用十年的時間使各項工作與國際接軌。它的特點是要淡化企業家的個人色彩，強化職業化管理。把人格魅力、牽引精神、個人推動力變成一種氛圍，使它形成一個場，以推動和導向企業的正確發展。”

任正非的內涵是豐富的，有人形容他是個復雜的、多側面的矛盾體。外形像個老工人，但內心卻是知識分子；他的商業頭腦讓人羨慕，他的軍人作風讓人懼怕。有人批評他獨裁，也有人說他不僅是一個企業家，還是一個政治家、思想家。

《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公開信多少帶上了些“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處處都處在人生逆境，個人很孤立，當我明白‘團結就是力量這句話的政治內涵時，我已過了不惑之年。”

華為的“CEO輪值計劃”讓許多人擔心。此前，被壓下的各種矛盾、問題，勢必會集中爆發，輪值CEO能否應付如此多的問題，這也是一個讓華為頭疼的問題。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有人說華為就是任正非，而任正非就是華為，也許這只說對了一半。而華為的另一半，或者說是任正非的另一半卻一直被掩蓋著一層神秘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