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的詩(9首)

林莉

一列火車開進了華北平原

播音里說Z68次列車已開進了華北平原

我的心像運行中的火車顫動了一下。我非句句奢侈

想到祖國，河山、血液、那人，我的心真的

顫動了一下。此時，一列火車挾裹著我，像是走在一次

久違的返鄉途中，又像是去往在那未知的陌旅

……危險而新鮮。迎著清晨的光線從車窗望去

沃土千里，小麥長勢良好，一輪紅日又大又圓

麥地里走動著勞作的人們，大地是安寧的

只有整個華北平原約等于21克重的靈魂在晃動

這是六點三十分的華北平原，一個人的華北平原

遍野四顧，祖國浩大，燕京多故人，燕京無故人

在白洋淀給母親寫信

媽媽，現在我在白洋淀，我在人世最大的

湖泊里游蕩，我看見了童年的星光，從黑夜的指縫間

漏下來，童貞的夢正在草叢里閃耀

媽媽，仿佛此刻的白洋淀是一張童年的稻草床

散發著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夜風有點冷，蛙鳴聲使我感到了孤獨，媽媽

我不是那個身披斗篷的風雪夜歸人，一個少女遠去

她曾在滿天星斗下歌唱，一切都顯得那樣莊重

媽媽，浮生如旅，請允許我提前總結生平

三十多年一夢到船頭，日日河南河北

白洋淀落日

靜靜地懸浮，游弋，帶著往昔的氣味

我不敢靠它太近，那落日將落，那落日凄美

似冥想中的紅衣少女，端莊且清新

這是五月初始的白洋淀，一道記憶的缺口被打開，

微微顫栗。幾只水鳥繞著蘆葦叢低飛

一輛運草船，兩輛運草船……疾馳而過

在生命莊重的天平上，流水平靜地帶走了一切

我不想否認我也是一個內心脆弱的人，所遏的

事物過于極致亦會令我無端地流淚——

落日與湖

我不能輕易地說我也是脆弱的，會被一些無常的

事物擊潰。再倒數三個數，那落日就要墜入

茫茫的水面

作為兩種對應的神秘事物，它們匯合

互相消長，在一個點上交叉又射線

一樣一次次回到了自己被確定的位置

我不能告訴誰，落日與湖就是兩個在用力的人

那已經消失的事物其實從未存在過。早春的

樹林中傳來鋸木的聲音，有些悲傷永無法被安慰

水窮處

選擇好一天，我到別處去

水上浮游的野鴨在蘆葦叢穿行

它要和我在一個謎里互為謎底

生的密境和喜悅，水波一樣層層推到我面前

野鴨白顧在水里游戲，我坐在木橋上哭泣

水面開闊，一去千里

蘆葦叢浩蕩，野鴨子有它自己小小的快樂之心

我怎能突兀地加入，萬物密集的秩序和命運

我能到哪里去

那個路旁流浪者也比我更早有了目的地

他在湖邊的白楊樹下，吹風笛

他的腳邊，擺著一個湖泊那么大的空碗

頭頂上一輪落日又大又圓

啊，生活的最后一枚金幣已被他先一步拾走

又見槐花

悲傷怎能從一朵槐花開始

它一直在。而我失去

槐花滿地，我在其中掩住臉

看啊，全部的槐花都在飛

先是愛，最后還是愛

一些裹著蜜糖的悲傷，裸露

五月流螢

草木都在側身，雷電的根須厚葬在土里

鐵鍬、草繩、麻衣，這包含所有命運的碑文

寫著：一座高高的山崗和數不盡的枯枝落葉

野菊點燈，卑微的哭泣者埋頭趕路

我的已亡人，五月荒原獻出了遍野流螢

凄涼之美一次性閉合，不再為誰閃爍——

我看見一朵雪又一朵雪落下來

不能是這樣。我所親歷的唯一場雪

它要消失了。就像越來越多的我的珍愛

一朵雪又一朵雪落下來

都在最大限度上承受并

默不做聲

但是，我全看見了

那些淺薄的斑點，小小的傷

像極了玻璃的碎

它們開始模糊我的視線

慢慢的我發現能說的話少了

可以充分揣想的傍晚提前黑了

離別

最后的大雨澆灌，只供奉昨夜糧草之歡

逝者毋須言語，此去就是心領神會的某處

無辜的是池塘，它曾經生春草

現在只披覆頹廢綠藻浮萍

往東，依次是小路、野刺莓、桑樹

披麻戴孝的人群，我們互相映襯又彼此孤立

我羞愧，我還專注事物之美忽略此刻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