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說我是天使(組詩)

黃芳

夜診

從醫院出來

月亮已經遠去

昏暗夜燈下，路邊小攤還擺著

棉衣、棉鞋、棉帽

沒有什么人光顧，它們就

兀自暖著

——月亮已經遠去了

夜風中

銀杏樹的黃木葉

兀自唱著凋落的歌——

撲簌。撲簌。

在兒童輸液室

在兒童輸液室，

情緒被堵得發慌——

孩子哭聲此起彼伏。大人

有的勸慰有的抱怨。

醫生走來走去，不發一言。

——那白大褂啊白得晃眼。

兩排椅子間的狹小過道，被人

擠下一張凳子。

——病菌擠在人的體內，人們

擠在醫院里。

現在，凳子空了。

走來走去的人，一個又一個地

繞過它。

哭聲。咳嗽聲。罵聲。低吟聲——

綿綿密密堵著世事，不得

安寧。

不得安寧啊——

沒有人愿意笑一笑，愿意

彎下腰，輕輕移開

那張擠在狹小過道里的空凳子。

仿佛疼痛

——致拉金

現在是中午11點40分。

是在一個名叫南寧的城市。

離火車開動還有3個小時。

我讀你的詩——

詩集的某一頁，你雙手交疊，笑容

像一枚憨豆。

而黑色鏡框里，你雙眼低垂，

幾乎要閉合。

我為此驚訝——

你隱匿了你慣有的嘲諷與悲傷。

我用最輕的輕音朗誦你。

兩個小孩在大堂里跑動嬉鬧，臉上

布滿細密的汗珠。

一對情侶從電梯里出來，親密地摟抱。

當男子的眼神越過女友投到我身上，

我想起你憑空舉行的那場婚禮。

“仿佛疼痛；的確疼痛，想起

這場啞劇……”

——在時光的消解與補償中，

我奮力趕往你的盛年。

而啞劇就要拉上帷幕。

而欲望總是令人厭惡而專橫。

我合上書，閉上眼——

仿佛疼痛。

的確疼痛——

我想起早上起床時，

一只麻雀在窗臺安靜地停留。

我走近它，喊它。

它只是

輕輕地抬了抬小而尖的臉。

你知道

你知道

窗外的樹已經長滿葉子

不能再多一片了

風吹過來時

陽光晃了又晃

——你到來時

10月的天空并不陰霾，世事

也并不兇險

但我轉過身去

——如果昨天就是所有的光陰

請你把它抱在懷里。請你

抱著一生里全部的重量

轉過身，從我面前

慢慢走開

遇到這個散步的老人是在清晨

遇到這個散步的老人是在清晨。

他緩慢地走著，身后的

影子模糊地晃動。

風吹掉了他的帽子。

帽子在地上，再次被風吹動。

他微笑看著——

仿佛那風是世上最調皮的孩子。

他拍了拍枝椏繁茂的樹：

“我知道一群小雞把你當成了媽媽。”

對于那片綻開了藍紫花瓣的苜蓿，

他似乎無法贊美：

“你有一種叫人難忘的天賦，

那是上蒼都無法解釋的。”

當我們擦肩而過，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世界——

寬闊的草原無邊地綠著。

羊群潔白著，安靜地

站在晨光中。

9月

桂花開滿了枝頭

路過的人

有的停下來，仰起臉

深深地吸一口長氣

——仿佛剛剛學會呼吸

有的暗暗地驚嘆——

這秋天又細又黃，多么俏

在這最美的時光里，我不敢

大聲說話

對于起伏著又細又黃的身子的

一陣陣秋風

我不敢輕輕地告訴它——

你是多么俏

當你說我是天使

當你說我是天使，是

風中飛翔的天使

我茫然又驚惶——

30年來

我在塵世被各種風吹著

或輕或重地吹著

我認得它潮濕而厭倦的春天臉龐

夏天它瘋狂而熾烈的脾氣

我記得秋天里

它高而薄地行走，走到

冬天門前，它的嗓門又大又冷

30年來

我在塵世中奔走

或輕或重的風，吹過

綠的山巒黃的木葉

——吹過我

而我不曾生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