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進安



在古兵書中,太行八陘的名稱,由南到北分別是軹關(guān)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井陘、蒲陰陘、飛狐陘和軍都陘。從軍事意義上來看,這八陘與連接它們的山脈如一道自然形成的長城,守護著河南、河北、山西三省的咽喉。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曾有詩云:“太行之路能摧車。”古時難行的太行八陘是重要的軍事關(guān)隘。盡管人們現(xiàn)今已在太行山上開辟出越來越多的公路鐵路,可筆者卻相信,如果不真正走進太行腹地去觸摸這八條古陘,太行山,乃至整個中原的厚重滄桑依舊無法捉摸。
于是,2011年的冬天,筆者開始踏上對這八條古陘的探訪之路……
軹關(guān)陘到太行陘
“封門天險”的戰(zhàn)火與孔圣人趣事
前往軹關(guān)陘時,正逢大雪天,越野車從小浪底的河壩上越過黃河后,只見河北岸全是冰雪覆蓋的山區(qū)。在山路上折騰許久,車停在了一個殘破得厲害的小山村,村外蓄水池邊立著一塊清道光年間的老碑,上書“封門天險”四個大字。
司機老張告訴筆者:軹關(guān)陘到了。“封門口”是軹關(guān)陘在清代的稱呼,其本名源于其東邊有一座春秋時代的軹國古城,“軹關(guān)”因而得名。
筆者走近關(guān)口附近的一戶飄著幾縷炊煙的老屋里采訪,這家人正在和面,制作一種“路饃”。主人告訴筆者,這是過年時當?shù)丶壹冶貍涞氖称罚^去它也是守城士兵必備的干糧,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把做好的饃裝在一個鐵盒里放在火上烤,不一會兒再打開時,饃已烤得焦黃,面香滿屋。
老屋的東面有幾堆碎石,據(jù)說這就是原來關(guān)城的城門原址。現(xiàn)今,我們已見不到任何建筑的遺跡,只有腳下白雪覆蓋的小路蜿蜒伸展,隱沒在濃霧之中——這就是曾經(jīng)的古軹道,而現(xiàn)在,這路好多年沒人走了。
盡管關(guān)城已逝,但只要打開地圖,這條古道的重要性依然歷歷在目:軹關(guān)是晉南出太行山前往兵家重地南陽的最后一道關(guān)口。縱橫家蘇秦用一句話概括古道的重要性:“秦下軹道則南陽動”——因為秦國東進,如果走崤山地區(qū),不僅面臨崤關(guān)、函谷關(guān)等百里重關(guān),還可能遭遇韓、魏、楚等國的聯(lián)合抵抗。但如果從晉南東下軹關(guān)陘進軍南陽,就能在中原腹地上打開一條口子,使韓魏兩國首尾不能相接,兵鋒直逼趙國和齊國。
果然,后來的軹關(guān)陘戰(zhàn)事印證了蘇秦的設(shè)想:公元前275年,秦將白起率軍下軹道,破軹關(guān),奪得軹城和野王(今河南沁陽),隨即在長平大破趙軍,掃平了其統(tǒng)一進程中的最大障礙……
軹關(guān)陘戰(zhàn)略意義非常重要,而另一條古道又與之相輔相成——它就是八陘中的第二陘“太行陘”。史載白起攻破軹關(guān)陘后,急令部隊奔襲太行陘,才得以讓破韓策略順利實施。此戰(zhàn)之后,有學(xué)者用“軹關(guān)合太行”來形容這兩陘的重要聯(lián)系。
太行陘上的關(guān)隘要比軹關(guān)陘多得多。有資料顯示,這里從西漢設(shè)立“天井關(guān)”后,歷朝歷代都在這里設(shè)置了關(guān)隘,共包括盤石長城、碗子城、孟良寨、焦贊營、大口、小口、關(guān)爺嶺、斑鳩嶺、攔車村等多處要塞。
在攔車村,筆者與一位大爺攀談起來,筆者表示了對這個古怪村名的不解,大爺則一邊抽旱煙一邊娓娓道來:公元前55年左右,孔子周游列國到了太行陘,剛進村子,路卻被一群小孩給擋住了,孩子們在路中央玩泥巴筑城池的游戲,孔子的隨從下車請小孩讓道,小孩對隨從說,“你看到我在做什么?”隨從回答:“在筑城池嘛!”孩子反問:“只有人給城池讓路,哪有城池給人讓路的?”孔子在車上聽到此言大驚,嘆道:“晉國非一般之地也,連小孩都這么聰明,我還自作多情前來講什么學(xué)啊?”遂命令隨從掉頭離開——攔車村之名因此而來……
而太行陘上最著名的天險,當屬羊腸坂。它是古代南通中原、北連上黨、直達河洛的交通要道,《戰(zhàn)國策》中記載“得天下要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口”,向為兵家必爭關(guān)隘。曹操北征時曾作《苦寒行》來形容這古道艱難,“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至今,羊腸坂古道依舊蜿蜒于崇山峻嶺之間,一旁危崖高懸,一旁溝壑深澗,道上蹄痕輪跡仍依稀可見,似乎在向人們訴說當年的兵來將往……
白陘中的“懸天古道”
用尸體填起來的滏口陘
八大陘中的第三陘“白陘”,實際上和它的名字并不相符,因為千年以來它一直是紫色的。
同行的地理學(xué)者陳軍告訴筆者,太行山流下來的磨河在山西陵川縣馬圪塔鄉(xiāng)和河南輝縣薄壁鎮(zhèn)交界處的南關(guān)山,沖出了一個大裂谷,后人用遍山的紫色霞石在此壘起一座紫霞關(guān),為晉豫交通要沖之一,當?shù)厝藢@里還有個稱呼叫做“十里河大峽谷”。白陘古道,就懸之于這峽谷的上端,也是南太行最窄最險峻的深谷幽峽,上下落差最高處達300余米,所以又有“懸天古道”一說。
作為太行八陘中目前保存距離最長、最完整的古道,白陘古道一直走了2600年。不過當我們到來時,這里卻已是荒草萋萋,罕有人跡。為我們帶路的向?qū)貛煾嫡f,1968年以前,人們還常走這條古道,那時的白陘古道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落寞,一路上到處是旅人……
突然,筆者想到來時在某本資料上看到的一句話,叫作“白陘懸天壓滏口”,于是向秦師傅求教,隨后我得到了答案:這一切要從與白陘相鄰的滏口陘地形說起。
原來,白陘古道所經(jīng)地區(qū)高聳險要,與滏口陘的平和地勢形成鮮明對比,“白陘懸天壓滏口”的說法便因此而來。滏口陘是太行八陘中地勢起伏最小的一條,它實際上把長治、潞城、黎城、涉縣這些太行山里的盆地給串聯(lián)起來了,行走其中,幾乎感覺不到很大的地形反差,但不知不覺間就穿過了太行山主脈。
當然,我們不能被這條平和的古道外表蒙蔽,它在歷史上向來脾氣暴躁:公元前262年,趙國老將廉頗率領(lǐng)的45萬大軍氣勢磅礴地從邯鄲西上滏口陘,但最后什么也沒留下——他們?nèi)懒耍瑳]有名字,沒有墓地,只有長平戰(zhàn)場的蒼涼。此后,后燕滅西燕之戰(zhàn)、北魏高歡與爾朱兆之戰(zhàn)、隋代的平楊諒之戰(zhàn)……無數(shù)的鐵蹄戰(zhàn)馬就這樣來來往往地在滏口古道上廝殺,尸骨橫陳在鼓山腳下、滏水兩岸。唐代大詩人杜甫用詩詞稱其為“尸體填起來的道路”:“尸填太行道,血走浚儀渠。滏口師仍會,函關(guān)憤已攄……”
飛狐陘上說飛狐
井陘古道上,一塊青石都能值萬元
沿著太行山脈向北,在距離河北石家莊30公里的地方,我見到了八陘中的第五陘“井陘”,這個名字被使用了千年從未改變,甚至這里的一座縣城都以這條古道而命名,叫做井陘縣。
北方的交通動脈石太公路、石太鐵路倚著井陘古道而過,每天都有無數(shù)人經(jīng)過這條長約百里,扼住山西、陜西通京交通要沖的古道。
就在幾年前,聯(lián)合國世界遺產(chǎn)調(diào)查員亨利?克利爾到此考證后得出,這條古道比歐洲著名羅馬古道還要古老。但實際上,很少有路人去了解他們所行走的這條道路的歷史,也很少有外人知道,這是一條伴隨秦始皇走完最后人生的地方。
嬴政這個39歲就統(tǒng)一了六國的皇帝,卻在50歲時死于“沙丘政變”,馬車載著他的尸體“遂從井陘抵九原”——盡管他經(jīng)過時,身體已是被人左右了遺志的行尸走肉,但經(jīng)過兩千多年的滄桑演變,當?shù)厝瞬⑽赐浰瑸榱思o念這位帝皇的雄心壯志,這條古道又稱為“秦皇古道”。
史料上說,井陘是天險,也是戰(zhàn)場。《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其“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呂氏春秋?有始》則稱它為 “天下九塞第六塞”,所以,這里也從來不乏戰(zhàn)爭:公元前229年,秦將王翦伐趙之戰(zhàn)、公元前204年韓信以少勝多的背水之戰(zhàn)、公元756年唐將郭子儀、李光弼殲滅史思明之戰(zhàn)等,都在這里發(fā)生。
而秦皇古驛道風(fēng)景區(qū)管理處杜寶義處長則說,實際上它還有另一個身份:井陘保存一百里的古道,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國道”,古驛道的青石板上還殘留著遠古時期古生物“魚蟲”的化石痕跡,每一塊青石都價值上萬元……
相比充滿了陰謀殺戮的井陘,另一條相鄰的古道則優(yōu)雅了許多,它有個充滿靈氣的名字叫做飛狐陘——這也是太行八陘中的第六陘。
飛狐道位于今天河北淶源和蔚縣之間,它是燕趙通胡的要道,也是北上內(nèi)蒙、遼東,西到甘綏、西域,南下中州、江浙的重要關(guān)陘,歷朝歷代都在此設(shè)重兵,防守來自蒙古草原游牧人的偷襲。關(guān)于它的名稱來歷,當?shù)赜幸粋€起源于商代的古老傳說:據(jù)說飛狐道邊的山中,有一只千年靈狐經(jīng)常顯圣救人于危難之時——這個傳說在當?shù)厥⑿星辏罱K三人成虎,隋朝時期地方官員干脆將淶源縣都改為了“飛狐縣”以紀念狐仙,歷代文人墨客每到此地,必為這神奇的狐仙感慨萬千,留下了眾多詩詞,如蘇東坡的“飛狐上黨天下脊”,陸游的“三更雪壓飛狐城”……
過了紫荊關(guān),再無險可守”
明朝,從軍都陘走向滅亡
在探訪八陘中的最后兩陘蒲陰陘、軍都陘時,筆者發(fā)現(xiàn)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都與明帝國的生死存亡息息相關(guān)。
作為長城的精華所在,明長城在蒲陰陘被時間切為三條——原始一條、修復(fù)完成的一條以及正在修復(fù)的一條。第一條最古老,模樣也最為殘舊;第二條已成景致,在游客眼中它雄偉而光鮮;第三條在漂亮的磚石和無限的雜草之中,若隱若現(xiàn)。
走進蒲陰陘后,比古道更吸引筆者眼球的是前面的紫荊關(guān)——它一邊是高大的太行山、一邊是湍急的拒馬河,地勢之險,即使筆者這樣的外人掃上一眼,都能覺察出它是易守難攻的天險。
歷史上,蒲陰陘是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各族往來的通道。如戰(zhàn)國時期的燕,時常承受著“山戎南下”的困擾,而在公元45年發(fā)生的烏桓內(nèi)侵則讓漢光武帝勃然大怒,毅然派大將馬援于蒲陰陘擊退敵人,這一戰(zhàn),揭開了紫荊關(guān)的歷史,也拉開了蒲陰陘的戰(zhàn)事序幕——千年戰(zhàn)火在明朝永樂年間達到了鼎盛:在朱棣“天子守邊關(guān)”政策的影響下,蒲陰陘紫荊關(guān)成為了京防重地。明軍不僅對這里的長城進行了加固,并在此駐兵萬余,建起了城堡、甕城和炮臺。
顯然,朱棣是有先見的,駐防的作用在明代中期得到了重要彰顯——筆者閱讀當?shù)乜h志,上面是這樣寫的:自公元1449年至1615年,蒙古軍先后內(nèi)侵有歷可查14次,而入侵首犯之地便是蒲陰陘和紫荊關(guān)……
明朝末年,李自成大軍被紫荊關(guān)擋住,久攻不下后被迫調(diào)整進軍方向——百年后,有學(xué)者研究說,蒲陰陘、紫荊關(guān)讓明王朝的末世又延續(xù)了多年。而后來,八陘中的軍都陘則替它們背了這個致使王朝滅亡的“黑鍋”……
現(xiàn)今的軍都陘,盡管有一座重建的名勝——居庸關(guān),但卻怎么也不如蒲陰陘那樣被人們牢記,雖然在歷史上它們有時并肩而列。資料上講,從八達嶺經(jīng)居庸關(guān)而至南口,是一道長約20多千米的“橫谷”,這就是軍都陘的主陘道關(guān)溝。但我們的車一直向大山深處駛?cè)ィ垓v很久,最終才在一處山谷前找到這條在荒野中的小路。一位山民說,順著這條路走,就能到北京——筆者知道他說得很對,因為當年,敗退紫荊關(guān)的李自成正是通過這條小路,幾番繞道周折之后,最終突襲居庸關(guān)進入北京……
在軍都陘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爬一爬長城,越往上走,風(fēng)越大,人像一根稻草一樣被吹得搖晃不穩(wěn)。我們在山頂上的烽火臺避風(fēng),拍些照片,從這里望那條古道,它像一條白線自西向東逶迤蜿蜒,此情此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清代思想家、文學(xué)家龔自珍的論述:“居庸關(guān)之險看似可守,實不足恃”,恃險可守是有問題的,那么問題是什么?現(xiàn)在,筆者似乎明白了龔自珍那句未言的感慨:“歷朝歷代,那么多長城、險關(guān)、要隘,都未能阻止外敵入侵、朝代更替、族群興亡,所以真正的防線不在這里,而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