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
生活中的莫言、文學世界里的莫言,以及作為中國文化符號的莫言。哪一個最接近真實
莫言、大江健三郎、張藝謀,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再加上一位中國一流的導演,作為獨家報道的記者,現場傾聽他們三人盡興地討論文學與電影,這在我的記者職業生涯里,真是莫大的享受,也幾乎是難以再現的“榮耀”。那是2002年的2月8日,地點是莫言在北京平安大街的家中,天挺冷的,屋里也不算暖和——轉眼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從1996年到2006年的十年里,我有幸以記者和同事的雙重身份,獨家采訪或者參與采訪了莫言的許多重要的文學活動,包括上述三人的對話,跟隨莫言、大江健三郎到莫言故鄉高密過年,尋訪《紅高梁》創作的起源;跟隨莫言到日本北海道考證二戰山東勞工劉連仁的遺事;傾聽莫言與200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交流文學的想象力,等等。十年的跟蹤報道,積累了差不多有十多萬字的采訪筆記。
站在記者的技術角度看,莫言是個很好的采訪對象,他的訪談,可謂字字珠璣。整理采訪筆記,算是一種莫大的樂趣。
莫言獲得諾獎的消息傳來后,我一直想從激動而紛亂的思維里,理出一個頭緒來,試圖回答我自己一直在問自己的一個問題——莫言是誰?
太遠了看不見,太近了可能看不清。因為我站在一個相對復雜的角度來看待莫言。首先他是我多年的同事,我們的名譽主編;第二,他是我記者職業中,連續關注長達十年的采訪對象;同時,他也是我同眾多中國人一樣需要仰視的,被全球關注并注定要影響世界的中國文化的精英。
生活中的莫言、文學世界里的莫言,以及作為中國文化符號的莫言。哪一個最接近真實?
日常生活中的莫言,謙遜平和低調,甚至超過一般人。衣食住行,于他也就是最低限度地夠用即可,比如出門,坐出租車也行,用豪車接送也絕不會讓他有一絲受寵若驚。有一次他告訴我們他身上的T恤是八塊錢買的,仍然被他穿得很是體面。在外地參加我們的會議,不管安排得好壞,哪怕疏漏欠妥,他也從未露過一絲怨色。隨和得令我們不安。有時候跟他約篇在報上用的稿件,他發過來時,還附上兩三言,說是寫得不好不合用,就扔到紙簍里,再寫。
一般來說,文人尤其是大文人,多少有些特殊的個性,打交道時需要小心些。可是依我看,這些在莫言這里完全沒有,他永遠都是一副怎么樣都行的模樣。他的話不算太多,但有趣生動。會議發言或者接受采訪,簡明而深刻。不似有的采訪對象,說了一大堆話,結果一整理,只有三言兩語可用。
前面提到的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拜訪莫言,在他的書房里參觀時,大江說他有一個疑問,莫言作品里對于女性的描寫非常生動豐富,可是生活中,他似乎是一個與女性打交道不多的人。這種體驗是從哪里來的?我也當即表示贊同大江先生的疑問。我忘記莫言具體是怎么回答的了,大意是說,完全是靠想象力。
文學世界里的莫言,乘著想象力的翅膀,夸張而恣肆,與生活中的低調平實反差巨大。一個非常細微的生活情節,如果觸到了他的思路,他會在文學世界里用想象力將其放大上萬倍。
有一次我們陪莫言在深圳羅湖看守所參觀體驗生活,在走道里,剛好遇到送午飯的餐車,隱約散出燉蘿卜的氣味。在之后的創作座談時,莫言以燉蘿卜的氣味展開了自己的文學構思,他說從這種熟悉的香味,可以打開整個童年成長的記憶,一個身陷囹圄的主人公的成長史也全部打開了。
在我看來,莫言豐富的想象力除了天賦之外,也有賴于他驚人的記憶力。在北海道二十天文學之旅的行程中,我們當記者的,錄音筆和采訪本幾乎是不離手的,但從不見莫言用紙筆記錄。在一次次的講座、交流、對話中,莫言對所到之處所感所獲,出口成章,信息之豐富準確,令人驚訝。長達一兩個小時的講座,未見他拿過任何提綱草稿。這讓人不得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出類拔萃與眾不同。
“紅高梁”生長于高密東北鄉,高密東北鄉是莫言文學的標簽。這是我理解的文學莫言除了想象力之外的第二個要素——故鄉。故鄉決定著每一個人邁出家門的方向,以及怎樣構成了我們命運中的某些必然的力量。
大江健三郎以同莫言到高密過年的方式來尋求莫言文學的起點,因為兩位文學家都同意這樣一個觀點,“二十世紀的作家擺脫故鄉是他們的共同情節”。故鄉之所以成其為故鄉,是以離開作為前提的。
有了這個前提,重返故鄉才有了最終的精神上的意義。高密之行,正是大江先生和莫言一起在實驗這個重返的過程,并進行比較,從中尋求文學的起點和人生的起點。
莫言獲獎消息發布的前一天,我跟他發短信聯系其他事情,得知他在高密,沒敢跟他提諾獎的事情。這是莫言的“禁區”,他一直很煩記者用這個話題來打擾他。獲獎之后,大批的記者趕到山東采訪。此刻我們反而不愿意增加他的負擔,只是托他的老鄉莫言文學館的館長毛維杰先生轉達我們的祝賀。
從莫言在全球范圍內成為獲獎熱門作家到現在,莫言被無數媒體和網民討論,有人謂之“被過度消費”。我觀察到,有一些討論已經遠離文學本身,把文學作品放在一邊,把莫言當做一個文化符號甚至是政治符號來討論,形成了一些爭議。比如,有人指出他不具批判精神。其實,只要是閱讀過莫言全部或者重要作品的人,都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莫言的批判基于人性,早已經遠遠超越了某個歷史時期某個社會形態,這正是他的作品能夠走出中國,被各種文化各種意識形態共同認可的關鍵所在。
莫言曾經質疑:既然你反對用文學來歌頌某種意識形態,為什么你卻要贊成用文學來攻擊意識形態?2007年他同帕慕克交流時,曾經說過,自己最害怕存在這樣一種誤讀:“本來不是政治的東西,他們理解成政治。本來是象征的東西,他們理解成為現實。”這一點也得到了帕慕克的強烈認同。帕慕克說,“我希望讀者不是從我的作品中尋找政治,而是感受文學。”
認識莫言快二十年了,以我對他的了解,這三張面孔中,莫言本人應該是最希望人們認識文學莫言的。所以,讓我們走進他的文學作品,享受閱讀的樂趣,享受喧嘩的網絡時代里文學帶給我們的靜謐。在那里,去接近最真實的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