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她從來沒想過,會這樣頻密地用短信。她公然承認自己的老:她拒絕IPAD,視之為少年的玩具:她不再用手寫書信,卻固執地在EMAIL稱兄道弟,“順頌春安”,執意寫出文字的書香;她用QQ——這是當然的,她沒法這么自絕于人民,她卻堅稱QQ只是“即時聯絡軟件”,像會計報表一般屬于工作,一下班,就離線。
她卻漸漸陷入溫軟:經過一家茶餐廳,想起他給自己買過的甜品,嘴角下意識浮現一個淺淺的笑渦,像月影在水面上暈開。想脫口而出,咫尺之間,沒有他,只有他送給她的,帶手寫屏的手機。就這樣開始,漫漫的短信之旅。
終于撐爆收件箱,不得不刪的時候,明知句句都是廢話,她卻句句都舍不得。她自嘲無聊,又自我反駁:不,與心愛的人,說無聊的廢話,是世上最甜蜜的事。
在先秦遠漢,或者她是河邊等待的女子,終于賭氣地背過身去跺著腳:“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你以為姐沒人愛嗎?海了去。那浩瀚的民歌時代,她自會“婉伸郎膝上”,嬌嗔問他:“何處不可憐?”我周身上下,可有一處不美,不值得你憐愛。她的新婚倘若發生在唐代,黎明即起,昨夜的紅燭照著此刻的明妝,打扮停當了還不忘轉頭向他:“畫眉深淺入時無?”明知道這個男人,像所有男人一樣,對時髦一竅不通。在最綺艷的宋,她忽然提出了文化問題:“鴛鴦二字怎生書?”也許她其實是認識的,但是德容言工大帽子壓著,本業是織布繡花的她,說閑篇仿佛怠工,只好假扮這么一次好學女青年。
是不是,都一樣?刻在甲骨上的四字詩經、鏤在竹簡上的子夜變歌、用鵝毛筆寫在羊皮紙上的歐洲田園情詩,甚至,齡官在沙地上反反復復畫的一個“薔”字……都是詩篇。和現在,寫在微博上、MSN上、飛信上的……并沒有什么區別。
時間正如四季,順勢流轉卻亙古不變,月牙兒今夜落了,明晚會半飽地升起,愛人的蜜語短言,總要說出口,寫下來,告訴他。那都是滴在水上的心情,會隨波而去。但是,只有人類還有一口水喝,我們就有這么多這么多、訴不完的衷情。
她終于決定,不再抗拒新生事物。曾經的閑敲棋子剪燈花,看燕子雙飛,寫下一首一首終將焚毀的詩。已經被一鍵替換成了:閑敲電腦刷網頁,看無聊笑話,寫下一段一段終將刪除的微博。而她樂觀地想:下一個她學會的,將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