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顧順章和向忠發

郭德宏

顧順章是中共六屆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特科負責人，1931年4月24日被捕，隨即叛變。向忠發是中共六大選出的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主席，是中共1928~1931年間的最高領導人，1931年6月22日被捕，隨即叛變，旋被處決。關于他們的被捕和叛變經過、造成的嚴重危害，以及中共中央采取的緊急措施，很多論著都已經說過。除周恩來外，當時在中共中央執掌大權的王明，也是最了解情況的人之一。因筆者多年研究王明，前些年王明之子王丹之先生送給我一些王明及其夫人孟慶樹留下的原始材料的復印件，其中有一份《關于顧順章和向忠發的材料》。孟慶樹對這份材料和其他幾份材料曾作如下說明：“以下幾種材料，是我根據‘王明同志回憶談話記錄加以整理的一部分。”后來，孟慶樹把這份材料收入她的回憶錄《陳紹禹——傳記與回憶》中。這份材料雖然是孟慶樹整理的，但顯然是王明的回憶。為了把顧順章、向忠發被捕與叛變的有關情況研究清楚，現筆者將這份材料的有關內容提供給大家。

【顧順章叛變：秘密黨員“老鮑”最先通知特科】

關于顧順章這個人，孟慶樹是這么說的：

顧順章（他的黨內代號叫大流氓）在上海三次起義時，是工人糾察隊大隊長。從1927年革命失敗后，中央遷來上海，他是中央特科負責人。所以中共六次大會時選他為政治局委員。他雖做了一些消滅特務叛徒和保衛黨的秘密機關與干部的工作，但其為人流氓習氣很重，政治文化水平很低。立三中央時對他和對其他工人干部一樣，不重視政治理論教育，大批黨的經費任他花費，不加檢查，因而他的思想、生活早已腐化。

關于顧順章被捕的地點，一般都說是在武漢，但孟慶樹說是在南京。她說：1931年4月某日，正當中央政治局會議進行時，陳庚（即陳賡——筆者注）同志把周恩來同志叫出去談話（因周管特科工作）。過了一會，周回來說：“顧順章被捕并供出12個機關的地址。”大家都很驚奇地問是怎么回事，周說：“顧順章用特科的一只小輪船護送張國燾、沈澤民、陳昌浩、張琴秋同志去鄂豫皖蘇區工作，不知道回來時他為什么把船停在南京碼頭上，并且自己下去看看。不料原來在特科工作，后來叛變的‘小阿連正在碼頭上，就把顧捉住了！”（“小阿連”是代號，他的真姓名叫什么，什么時候被捕叛變的，可能周知道。“小阿連”叛變后不敢在上海活動，因為知道中央特科行動隊會打死他，所以他只敢在南京一帶做國民黨的特務。）

很多論著都說顧順章被捕后，是李克農、錢壯飛最早報告中共中央的，但孟慶樹說不是他們，而是秘密黨員“老鮑”首先通知特科的。當說老鮑（老包，又叫王八旦，都是他的黨內代號，他的真姓名，可能周恩來同志知道）是上海英租界巡捕房的包探長、秘密黨員。當他接到國民黨特務總部陳立夫要他立即破獲顧順章供出的12個機關的命令時，這位多年來保衛著黨的機關和干部的老鮑同志，立即把顧順章被捕叛變等情況報告了中央特科。過了不久，李克農和錢壯飛兩同志從南京逃來上海，他倆是隱藏在蔣介石、陳立夫和陳果夫特務總部內的共產黨員，而顧順章知道他們的關系，所以當他們聽到有人打電話給陳立夫說：“共產黨特務頭子顧順章被捕，供出12個機關”時，立即逃走了。而他們所聽到的，和老鮑得到的消息一樣。

孟慶樹還說，顧順章被捕后，陸續把李克農、錢壯飛和老鮑三人的關系告訴了敵人。李、錢立即逃走，未遭毒手。老鮑被英國總領事找去盤問，老鮑說：“這是共產黨特務頭子顧順章假叛變，而且想陷害我。我自己到南京去見陳立夫說明情況。”老鮑到南京見到顧順章，首先打了他兩個耳光，說：“你這個混蛋，你假叛變，還想誣賴我。你供出的12個機關，一個也不是真的！我都派人去看了，沒有捉到一人，可見你是假叛變！”這樣一來，敵人對顧順章的叛變，不完全相信。老鮑仍回英租界當包探長。英國人和國民黨總部雖然不像過去那樣信任他，但并未馬上撤他的職。向忠發被捕后，中央勸老鮑到蘇區去，他說：“現在已走不了，已被嚴密監視著，不能離開英租界。”后來英國人不要他了，但仍監視他。直到日本人占領上海英法租界后，老鮑同志在上海領導抗日運動，被日本人殺害。

關于顧順章被捕叛變后中共中央的應急措施，孟慶樹說得知這個消息后，正在召開的政治局會議未能再開下去，常委決定立即把顧順章知道的一切機關和住處搬動，切斷一切與顧有聯系的線索。因為顧不僅知道這12個機關，而且知道黨、團、工會等系統分布的地區。當然中央常委各人的住處，是顧順章供出的最重要的機關，更要立即搬家。中央常委還決定立即改組中央特科組織，加強特科領導。原來特科的偵察、行動等工作都由顧順章一人管理，因而他知道很多機關和聯系，而顧的工作和生活無人監督和檢查，現在決定特科成立三人團集體領導，分工負責，直接受中央常委領導和監督，由陳云任主任，趙容（即康生——筆者注）、潘漢年任副主任。這樣，就形成了陳、趙、潘三人團的特科領導。除采取上述措施外，中央常委還決定政治局及其常委暫不開會，常委三人輪流在各人住處接頭，中央日常工作由博古、陳云、洛甫（即張聞天——筆者注）、趙容（康生）等負責處理，遇到重要問題，請示常委三人接頭解決。（顧順章知道博古是共青團中央總書記，所以中央常委決定把博古調離團中央工作；洛甫剛從蘇聯回上海，才到中央機關工作，顧順章完全不知道他。）

孟慶樹還說，由于情況非常緊急和嚴重，很多機關要搬動。顧的岳父、岳母、妻子都不是黨員，政治上落后，只聽顧順章的話，又由于顧原來常用他們去做機關聯絡工作，所以他們也知道很多中央機關和人員，尤其是特科的工作人員。如果他們和顧聯系上，就立即增加了三個特務。所以中央常委批準了特科同志們的建議，就是立即消滅這三人，并搜查顧的住宅。顧和他的上述家屬住的地方很闊氣，在他們的住處，不僅搜出很多打（每打12罐）價值很貴的（每罐合四五元）雞汁、肉汁等罐頭和一大包鴉片煙土（顧等平時吸食鴉片），而且搜出顧用黨的經費在上海郊區買地的地契，地契上寫著他岳丈的姓名。但和顧關系很深的家庭女工小娘姨逃跑了，結果她就成了敵人逮捕向忠發的線索和助手。

關于顧順章叛變后造成的危害，孟慶樹說他雖然沒有捉到中央負責人，但他把1930年4月立三路線開始盛行時被捕關在南京監獄里的惲代英同志出賣給了敵人。在此之前，因為惲代英善于應付，并把裝在口袋里的機關地址吃掉，沒有什么證據，敵人始終不知他是惲代英。敵人把他從上海押解到南京，關在監獄里。當時立三由于宗派主義作祟，沒有及時營救。直到四中全會后，新的政治局常委決定營救他。一切都已辦好，只差幾天他就可以出獄了，不料顧順章叛變，出賣了惲代英同志！

孟慶樹還說，顧順章向陳立夫保證，他能設法逮捕向忠發、周恩來和陳紹禹。同時，蔣介石更懸賞通緝向、周、陳三人，每人賞格為十萬元（向忠發被捕后，增至每人賞格十五萬元捉拿陳、周），所有交通要道都設有暗探守著。6月22日，向忠發被捕。

【向忠發被捕：陳立夫在汽車行撒下天羅地網】

關于向忠發被捕的經過，孟慶樹說是1931年5月底6月初，大概是顧順章被捕后三星期或一月后的某日，特科的同志得到消息說：“顧順章和小娘姨（家庭女工）接上了頭，小娘姨已經到某成衣鋪去打聽過老頭（向忠發在黨內的代號）的住處。”于是特科同志立即通知“老頭”搬家。

這天晚上，中央常委在恩來家開會，討論常委是否暫時搬到哈爾濱或蘇區去的問題，并決定：老頭從今晚起，在常委搬家未決定前，不要再出去，就住在恩來家里。老頭當時同意了。第二天上午12時左右，恩來、紹禹（陳紹禹，即王明——筆者注）、博古正在聶榮臻家里開會討論中央軍委工作時，忽然特科來報告說：“老頭在法租界汽車行被捕了！”當紹禹責問恩來為什么昨夜讓老頭出去時，恩來說：“昨晚他當你面同意留在我處，你走后，小超（即鄧穎超——筆者注）把床都給他鋪好了，他說馬上就睡。但當我和小超回到自己房里去時，忽聽見大門開關的聲音，我出去一看，老頭開門走了！我追到街上，勸他回轉來，老頭堅決不肯。他說：我回去看看，明天就回來，就再不出去了。誰知道就出了事！”向忠發不遵守中央常委決定，當夜回去住，次日他到汽車行去租汽車，準備回到恩來處，在付錢時被等在汽車行的敵人特務捉住他的右手。因為顧順章把向的相貌和特征都告訴了敵人，這時向的右手第二指短一節的特點被敵人特務發現了。捉住他的特務說：“你這個人上次欠我的租車錢，為什么不還我？”向說：“你弄錯了人，我沒有欠過你的錢。”特務們把向拉上囚車后，又對向說：“我們沒有認錯人，你是向忠發。”后來才知道陳立夫和顧順章從南京派來大批暗探、特務，藏在英租界和法租界所有的汽車行里，等著向忠發，因為顧順章知道向每天出去是要租汽車的。

孟慶樹說，中共中央得到向忠發被捕的消息后，正在進行中的討論中央軍委工作的會議立即停開，馬上通知有關地方搬家并設法營救老頭。特科負責同志和陳賡、老大（即歐陽新，又名胖子，陳賡的副手，后來到了莫斯科）已在東方飯店開了三間相連的房間，中間住恩來、紹禹和陳賡、老大。周、陳和特科負責同志商量如何營救老頭，決定立即送五萬元銀行存折給楊度去找杜月笙設法營救。杜月笙是全上海最大的青幫頭子，是法租界最大的資本家之一，在帝國主義和蔣介石面前是個有面子的人。但兩小時后，楊度把五萬元存折退回來了，他說：“杜月笙沒辦法，因為捕向的人是南京直接派來的，向被捕后經過法租界巡捕房引渡不過是法律手續。”

關于向忠發叛變和被槍斃的情況，孟慶樹是這樣說的：向被捕后，先被帶到法租界巡捕房去，因為他是在法租界被捕的，要經過這種手續才能引渡到中國界去。向在法租界巡捕房里見到包探長陸連奎時就跪下來說：“請你幫忙。”陸說：“你不是向忠發吧？”向說：“我是向忠發。”陸說：“我看你不像共產黨的頭子。你們那些共產黨被捉來時，常把我們罵得狗血淋頭，多么英雄氣概，哪像你這樣熊！”陸又問捕向的人：“你們捕錯了人吧？”特務們說：“沒有捕錯，是他！”以后就把向引渡到龍華司令部軍事法庭審問。據特科得到的消息說：向的供詞主要內容是：（1）請國民黨饒恕他；（2）說他自己是個掛名擺樣子的總書記，實權在周恩來和陳紹禹手里等。不僅如此，向把恩來、紹禹和博古住的地方都告訴了敵人，并帶敵人去捉人。幸而他們都搬了家，未遭逮捕。

特科的同志們以為顧順章被捕后中央機關都新搬了家，以為向忠發除周（恩來）、陳（紹禹）、博（古）住處外，別處他沒去過。不料他還記得中央材料科的地方。結果，他帶敵人到材料科去，該科工作人員張月霞同志及其丈夫（可能還有個小孩）被捉去了。警備司令部把向忠發捕去后，曾去電向蔣介石請示如何處理，蔣在當天夜間回電說：“立即就地槍決！”當軍法官把蔣的命令對向忠發宣讀后，向大怒，喊了“打倒蔣介石，打倒國民黨，打倒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口號。

關于向忠發的小老婆的事情，孟慶樹也談到了。她說：向忠發被槍斃后的第二天，上海各大報上都登出向忠發被捕槍決的消息和他被捕后的供詞，內容和特科得到的一樣。但除供詞外，還登出向有個小老婆是廈門路妓院的妓女的消息。據說敵人在向的住處（向自己新搬的某旅館里）見到向的小老婆時，對她哈哈大笑說：“你在這里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那老頭（指向）是什么人？”妓女說：“他（向）是銀行老板，他花錢把我從妓院贖出來作妾的。”敵探說：“什么銀行老板，他是個共產黨頭子！”敵人就把這個妓女放回廈門路妓院去了。當時紹禹等看到這些材料后，感到莫名其妙。次日，恩來、紹禹、博古、陳云、洛甫、趙容在劉國璋同志家里開會討論怎樣應付緊急情況時，紹禹等向恩來提出為何報上說向忠發有個小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恩來才說：“那夜他不愿留在我處，就是因為向不放心他的小老婆，不回去怕小老婆擔心，因而他一定要回去看看。他的這個小老婆是李立三和關向應同意他花錢買的，因向常到妓院去，怕他出問題。我當時不在上海，在莫斯科。回來后才知道這個已成的事實。”紹禹當即批評李立三對向忠發的態度不正確，任其腐化，又批評恩來不早說出這件事來。此時紹禹才明白，原來常委決定在三人住處輪流接頭，結果只有周（恩來）、陳（紹禹）二人住處作常委接頭地點，向從來不約周、陳到他的住處接頭的原因，是怕紹禹知道他家有個小老婆。

孟慶樹還說，向忠發原來的妻子是曾和他一塊兒劃船的老伴，還有一個8歲的兒子，當時都在上海。而向思想、生活腐化，公開拋棄妻子，經常去嫖妓。他的這種行為竟得到李立三等人的縱容……

王明說的上述情況，有的是別人從來沒有談到的，有的地方和別人說的不一樣，可以作為研究這個問題的參考。

（作者系文史學者、中共中央黨校教授、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8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