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徐徐倒下的文明“燈塔”?

程亞文

七八年前，在一次關于中國“和平崛起”問題的研討會上，筆者就當時歐洲和美國間的爭端，提出歐洲對美國說“不”，緣由在于歐洲經歷20世紀下半葉的經濟發展和政治整合后，如今正在復活其歷史意志。會議主辦者、某學術機構的負責人卻對歐洲的前景不怎么看好：歐洲無論對自身還是對世界，談不上還有多少雄心壯志；歐洲在國際上的影響正一天天變小。這種看法很讓筆者驚訝，相信當時中國不會有多少人認識到歐洲業已外強中干。即便今日，倘說起歐洲有什么問題，也還是會有人跳起來跟你辯論，說歐洲家底殷厚，困難不過是一時。

然而不言而喻的是，很難想象，最近幾年來，陷入債務危機的歐洲竟以申請救助者的形象出現在世界上。歐債危機以來發生的諸多內部沖突，正在展示一個與以往人們印象中大不一樣的歐洲。這對歐洲意味著什么，對其他國家和地區又有什么樣的啟示？

歐洲曾為人類文明發展樹起新“燈塔”

談到歐洲，另一樁舊事同樣記憶猶新。大約15年前，筆者在某軍事院校讀書，一次意大利國防部長來華訪問并到學校舉行小型演講。部長先生精神抖擻，談及歐洲20世紀下半葉以來共同安全機制的構建和完善，以及在其他領域所取得的文明成就，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而在評價亞洲問題時，則直言亞洲在安全機制建設上尚很缺乏，這方面應借鑒歐洲的經驗。筆者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位部長的言辭中，閃耀著歐洲“老師”面對亞洲“學生”時的自信和優越。

歐洲人的優越感是有“底蘊”的。20世紀下半葉以來，歐洲各主要國家在國際政治舞臺上已喪失曾經擁有的大國榮光，然而在退出最高層級的世界政治權力場后，歐洲另辟蹊徑，以整體面貌在政治和人文領域作了大量探索，力圖以另一種方式證明自己仍是人類文明的“領跑者”，而它產生的影響也的確較超級大國不遑多讓。概而言之，在這半個多世紀中，歐洲人的成就至少有如下四個方面：

一是在國際關系上，構建了超國家的經濟和政治組織。二是在公民權利上，建立并完善了“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福利保障制度。三是在文化和意識形態上，多元主義的發育成為重要思潮。四是在政治建設上，民主憲政體制日益完善。

從洲際比較看，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地區，在上述四個方面能與歐洲相提并論。即便是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在社會建設上也無法與歐洲相比，如美國人在醫療保險上所享受到的福利，就遠不如歐洲。

債務危機暴露歐洲文明的局限性

歐洲為人類文明作出的這些精彩實驗和探索，能否使歐洲得到鞏固，并進一步成為人類共同的路標呢？

在千禧年來臨的前夕，相信不會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當時歐元剛剛誕生，歐洲各個地方、各個方面看起來都生氣勃勃。不過10年光景，現在不僅在歐洲之外，就連歐洲人自己也開始對前景產生懷疑——歐元會不會崩潰？歐洲的統一還能不能得到有效維護？

歐債危機嚴重打擊了歐洲人的自信，也讓歐洲一度潛藏在繁榮背后的百衲衣現出了原形。受危機影響，過去3年間，歐盟27個成員國中已有17國經歷了政府換屆，17個歐元區國家中有12個國家的政府下臺。歐洲各地充滿了找不到工作的人群，一些國家的年輕人失業率超過50%。危機如高致命的病毒迅速傳導到其他領域，或者說引爆了其他領域早已存在的問題。歐洲人引以自豪的當代文明創造，近3年間已面臨嚴重挑戰：

福利制度難以為繼。輿論普遍認為，過于奢侈的福利水平，已經成為歐洲自己制造的一座大山。歐洲人從生到死享有的良好社會保障，正在耗盡歐洲早年積累起來的財富基礎。正如法國哲學家、經濟學家居伊?索爾曼指出的：舊歐洲陷入了福利國家的嚴重危機，全球經濟危機只是讓它暴露了出來，而非罪魁禍首。

移民保守主義和種族主義興起。不久前結束的法國總統選舉，在第一輪投票中，極右翼的國民陣線竟獲得近18%的選票。這個曾力主多元主義的國度，在前總統薩科奇主政期間，兩次大張旗鼓驅趕羅姆人，通過了反對穆斯林女性在公眾場合包頭巾的法案，在繃緊的對外來移民和穆斯林的不信任中，一位穆斯林移民后代于2012年5月在圖盧茲制造了一起震驚全球的血腥殺人案。

不僅法國，整個歐洲世界對外來移民不愿融入歐洲文明，已越來越缺乏耐心，文化保守主義正在回潮。往小處看，這是歐洲各國對穆斯林人口增多將沖擊其國家特性有著恐懼；往大處看，是歐洲對人口變遷將動搖其文明（文化優勢）懷有擔憂。20世紀以來，歐洲在世界上先是失掉了軍事優勢，接著是政治優勢，但歐洲人在思想意識中，尚對世界其他地方存有文明（文化）的心理優勢，認為歐洲文明（文化）最為先進、最具普世價值。如今外來者不愿融入歐洲文明，無異于敲打了歐洲人最后一道心理防線。

貿易保護主義興起。債務危機以來，歐洲人不是認真地尋找自身原因，而是動輒把罪過推給他人，認為是其他的國家和人民搶走了歐洲人的工作崗位，并以廉價商品打垮了歐洲的制造業。歐洲人的反應是要將外來商品拒之門外——民意測驗顯示，80%的法國人歡迎歐洲采取貿易保護主義。歐洲的一些社會精英也開始支持這種看法。

此外，民主憲政體制在歐洲暴露出局限性。希臘在陷入經濟危機的困難時刻，竟也一度傳出了政變傳聞。債務危機暴露了民主機制的局限性。德國《時代》周刊時事評論員約瑟夫?約費指出：福利國家和民主制度保證已使歐洲各國政府與民眾形成“毒販和癮君子”那樣的、卻又完全合法的共同體，政府為了贏得選舉發放福利“毒品”，民眾上癮后希望得到的越來越多。從邏輯上看確實如此，民主制度助長了歐洲民眾過度的福利要求，而福利過度則導致債務累積并最終深化為難以化解的危機。著名的新儒家代表人物徐復觀先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對歐洲問題有過不少精彩評論，其中就談到英國“福利國家”已成為“養懶人”的制度，而民主政治一味迎合選民沒完沒了的福利要求，使得“英國正向‘吃光主義邁進”。40年前就把英法等國當前的問題說得明白，讓人一方面佩服徐先生的遠見，另一方面也備感老西方國家靠自己力量解決當前遇到的結構性問題，幾乎沒有可能。

在上述諸多危機和挑戰的影響下，歐元和歐盟的前景，也逐漸成為一個問題。在經歷半個多世紀的去民族化歷程后，歐洲現在面臨著再民族化的可能。在不少歐洲精英的眼中，歐元的誕生沒有給歐洲相對落后的國家帶來好處，反而是造成這些國家債務危機的一大成因。歐元誕生十余年來，在相同的貨幣政策下，以希臘、西班牙和葡萄牙為首的外圍南歐國家和以德國為代表的北歐國家的生產成本日漸分化。2000年至2010年間，四大南歐國家單位勞動成本分別增長了36%、28%、30%和25%，而德國只增長了不到5%。受債務危機打擊嚴重的部分歐洲國家，對歐元的詬病不絕于耳。

還在債務危機發生之前，歐洲在全球政治舞臺上就已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債務危機加劇了歐洲的邊緣化，如今新興經濟體已大量侵蝕傳統上屬于歐洲的發言空間。同時，近年來美國不懈推動的戰略東移，在外界看來是對中國的圍堵和防備，但在歐洲人的感覺中，卻是美國不再重視歐洲。

歐洲為何“重心不穩”？

當代歐洲為何在其文明成就接近巔峰之際面臨重重危機？原因并不復雜，歐洲在20世紀下半葉以來取得的文明成就，有一個基本前提，那就是當時歐洲是世界主要的工業化地區，有著全球分量最重的實體經濟規模，工業財富支持了這些文明創造。福利社會、民主憲政、超民族國家想象、多元主義等，都不過是工業財富過剩的“消費品”。

歐洲已經變了。如今的歐洲既不同于二戰前那個尚未完成工業化的歐洲，也非上世紀下半葉那個充分實現工業化的歐洲，而是已進入了自身歷史的一個新時代——虛擬資本主義時代。傳統上以工業生產為核心的實體經濟在逐漸弱化，代之以金融服務和投機開始主導經濟運行。歐洲人一度以為這是其優勢所在，然而它所造成的問題是，歐洲除德國等少數國家外，在近一二十年間，不知不覺丟掉了近兩百年來以工業為主的財富的創造方式，并進而喪失了財富的創造能力。由此造成財政來源日漸減少、福利負擔不斷加重、債務壓力空前增強，而為維持業已形成的高福利制度、能夠繼續對外舉債度日，歐洲國家又不能不想方設法建立金融強權。

歐洲問題的行成非一日之寒。在當代歐洲文明發展的上述前提背后，還有一個內部基礎和一種外部條件。內部基礎是，戰后歐洲在一段時間內，維持著較高的人口出生率，為完成工業化和推進經濟發展提供了充裕的勞動力和豐富的人力資源。外部條件是，冷戰期間，美國通過“馬歇爾計劃”大規模向歐洲進行資本和設備輸出，為歐洲從廢墟中重建家園創造了良好的國際環境。在美國資本的帶動下，歐美——還有日本形成緊密的貿易關系，當時的世界貿易和投資絕大部分是在西方國家之間展開。

這兩個因素在上世紀90年代以來已不復存在。自上世紀60年代后期以來，歐洲生育水平急劇跌至世代更替的水平以下，它的經濟社會影響二三十年后逐漸顯現。上世紀80年代后，歐洲就已步入老齡化社會，目前已是世界人口老齡化的“重災區”，全球人口老齡化最嚴重的20個國家，有19個在歐洲。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勞動人口即創造財富的人口減少，老齡人口即消耗財富的人口增多。老齡人與年輕人爭利，形成了老齡人政治與年輕人政治的對立，年輕人不僅難以享受老齡人曾經享有的各種社會福利，工作機會也受到擠壓。

冷戰的結束對歐洲并非福音。全球政治壁壘消除后，近20余年來在美國主導下展開的資本全球化進程，造就了美國的金融獨大和帝國地位，也促成了世界產業分工的重新洗牌。技術含量低或污染大的產業，大規模地從先進工業國向中國這樣的后發國家轉移，原先的工業化國家在資本全球流動的壓力下，紛紛效仿美國轉向以服務業為主的“新興產業”，不少國家出現嚴重的產業空洞化，已不再可以稱作工業國家。由此帶來兩個問題：一是財富來源減少；二是就業崗位流失。在缺乏美國那樣的全球金融霸主地位的情況下，為繼續維持既有的社會福利水平，歐洲國家必然面臨兩個選擇：一是開源節流，二是靠借貸維持原有的生活水平。歐洲國家過去的選擇是后一種，久而久之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主權債務危機。

21世紀以來的十余年間，世界各國實力對比關系的變化速度，相當于過去一個世紀的總和。時至今日，像法國這樣的歐洲國家，除了可以炫耀的空中客車和巴黎女郎外，實在已沒有其他像樣的東西還能在世界上拿得出手。歐元的發明曾被認為是歐洲文明、進步的一大標志，但從往昔人類歷史看，一種貨幣能不能成為世界貨幣、有沒有國際影響，主要是由相應國家的實體經濟來支撐，當年的英國貨幣霸權及后來的美元霸權，形成之初都曾有強大的實體經濟為支撐。工業化時代的實體經濟在歐洲的凋零，是債務危機發生的溫床，而債務危機又進一步促成了實體經濟的崩潰。意大利紡織業20年前就已被東亞壓倒；西班牙向以職業足球聞名，但在29支球隊中，2012年有9個球隊得不到贊助，6支正在辦理破產手續，如果以2000年時的制造業指數作為100，那么現在已低于70。（2012年5月29日《參考資料》）失業現象在歐洲普遍存在，年輕人群體中更甚，2011年倫敦騷亂的主要參與者，便基本上是年輕人。

“再工業化”——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歐洲該如何從危機中走出來？只有一條道路，那就是再工業化。然而這對歐洲來說，卻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美國發生金融危機、歐洲陷入債務危機以來，反思其成因，普遍有兩種說法：一是美、歐經濟高度虛擬資本主義化，實體經濟陷落，形成經濟泡沫；一是此乃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危機，反映了資本主義的固有問題：資本家只要有條件降低工資成本，就會謀求更高利潤率，每當資本家為提高利潤率而將工人薪水下調得太過分時，系統就會崩潰。

這兩種說法都有道理，都能解釋不少現象和問題，但筆者更重視后一種說法。資本流動一旦由地區層面擴張到全球層面，就必然引起全球經濟發展的失衡，以及經濟生活全球化與民眾福利保障國別化之間的緊張。在全球經濟聯為一體、資本可以在全世界跑馬圈地后，歐洲陷入困境就有其必然性，可以說這是現代世界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普遍追求工業化的世界，其實并不需要太多的工業化人口，世界總人口中的一部分成為工業人口，就足可為全世界生產出充裕的消費品，而其他人口相對工業化來說則是“多余”、“過剩”的。全世界都通過工業化而富裕起來，不過是一個經濟神話，根本不可能實現。以前是歐、美、日為世界主要的工業化地區，它們的工業生產已完全能夠滿足全世界的物質需求，而當中國、印度、韓國等新興經濟體也加入到這一行列后，在工業化這艘狹小的船上，“乘客”就顯得有點多了，那些工資和土地成本高的國家，在資本主義利潤最大化的壓力下就不得不下船。

歐債危機鮮明地體現了全球工業人口的限制性與資本向“下”流動的必然性。在世界大多數地區尚未建立起歐洲式的福利制度，土地、人力、資源成本遠比歐洲低的情況下，歐洲靠什么來再工業化呢？歐洲式完善的福利制度，不僅形成消耗多、創造少的格局，還沖擊了歐洲人的勞動精神。馬克斯?韋伯所說的資本主義倫理現在已面目全非，勞動不再有以往那樣的神圣價值，相反在權利至上主義的影響下，歐洲民眾普遍只關注個人權利，而不愿顧及其他。再要養尊處優的歐洲人去過節衣縮食的日子——哪怕只是稍減油鹽，都已變得難以容忍。希臘這些年來一直靠舉債過著好日子，債務危機爆發后，政府壓縮公共開支，卻馬上迎來成千上萬人的街頭抗議。西班牙、法國、葡萄牙等國的民眾，也以同樣的原因走上了街頭。

中國需以歐為鑒，構建可靠的“避風港”

歐洲曾有過的成功與當下的“失敗”，不僅會給全球經濟、政治帶來巨變，更重要的是，它給人類未來的走向增添了許多迷茫，相信有相當部分國家會因此失去前行的“燈塔”。

18世紀意大利著名的歷史學家維科說：先進國家不過是落后國家在未來的倒影。進入到所謂現代世界以來，歐洲一向是文明的對外輸出地，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把眼睛盯著歐洲，想從歐洲經驗里汲取營養。現在，人類文明的“燈塔”出現了電力短缺，該如何評價歐洲最近半個多世紀的成就，其他國家和地區又該如何對待歐洲的文明成果呢？

“失敗”并不能完全說明歐洲曾有過的成功已一錢不值，歐洲對超民族國家聯合體的想象與建構，對公民權利的維護，對多元文化的寬容，其精神光輝依然存在，值得學習借鑒。當然，歐洲的“失敗”又提醒人們：簡單效仿歐洲曾經走過的“光輝”歷程，肯定又是死路一條。比如，中國今天在初步完成工業化后，同樣面臨如何提高福利保障水平、回應公民權利平等訴求的問題，歐洲的經歷則在告誡中國不應以建設歐洲式的完備福利體系為目標。那么，中國的福利制度該如何建構，如何避免在政治現代化過程中對民眾意愿無限度的順從？歐洲提出了問題，中國需要以歐為鑒，作出新的文明探索。

從歐債危機的泥潭中還要清楚認識到，世界已不是以前的那個世界。今天中國無論是“親近”還是“仇視”西方的人，大多數還繼續把西方的實力與影響絕對化，以為這仍將是未來很長時間內的既成事實。這種看法是靜態的，而沒有看到傳統西方世界的過度福利與產業空心化——過去幾個世紀以來從未有過的新現象，不僅在掏空它們的財富根基，也在損耗它們由此產生的政治、軍事影響。

在歐洲相對邊緣化后，中國需要幫助歐洲，但中國能夠給予歐洲的幫助又是有限的。有人認為，歐洲是中國重要的出口市場，不救助歐洲，中國也會因外部需求減少出現經濟危機。這種看法有一定道理，但不全面。歐洲和美國今天的危機，恰恰提醒中國需要大力調整以往形成的對口出口格局，要從以往由西方國家主導的經濟全球化中走出來，而建立以金磚國家為中心的新經濟全球化秩序。從實體經濟的角度看，與以往世界貿易主要圍繞西方國家不同，今天亞非拉世界已初步構成一個循環自足、相對完整的新全球化體系，這才是中國經濟真正可以依靠的“避風港”。中國要推動這個新全球化體系更快形成，以抵銷對西方國家出口減少而帶來的消極影響。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8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