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禮偉
【阮富仲警告:“不改革就死亡”】
2012年初發生的一件事,讓越南社會和越共屏住了呼吸。
1月5日,海防市仙郎縣榮光鄉的鄉民不滿政府違法征地而進行激烈抗爭,開槍打傷了6名公安和軍隊人員。媒體高度關注,阮晉勇總理專門召開會議并作了重要指示,縣鄉兩級干部多人被撤職或被點名警告,當然,持槍傷人的村民也被逮捕。但是在該事件平息不久,4月份河內郊區再度發生重大征地糾紛事件,村民在將要被奪走的土地上露營守衛,20名村民被抓,事發時超過1000名村民和約3000名警察與民兵對峙。
此時,越南經濟也不樂觀。英國《經濟學人》2012年3月發文,指出不久前越南還是發展中國家的佼佼者,而現在它陷入嚴重停滯,2011年通脹率一度超過20%,為亞洲最高,但當局要求媒體不要報道和炒作這一話題。此外,越南最近有數以千計的企業倒閉,銀行與國企被不良債務困擾。該雜志指全球經濟衰退、勞動生產率較低、產業升級緩慢、管理不善、國企中貪腐浪費叢生是主要原因,且低工資、低成本的發展模式不再有效,因為柬埔寨和孟加拉正以更低的工資把外資從越南吸走。《經濟學人》2011年5月的報道還指出,全世界只有埃塞俄比亞與委內瑞拉的通脹率超過了越南,越南盾對美元比值也大幅縮水。
在物價猛漲的同時,越南官場腐敗瀆職等亂象頻增。近年越南爆出的最大弊案是國企越南船舶工業公司(Vinashin)案,由于糟糕的管理,2010年其負債達44億美元,占到GDP的5%。2012年3月該公司9名高管以玩忽職守罪受審,但當初鼓勵該公司盲目擴張并負有人事任命責任的政府高層(包括現任總理阮晉勇)并沒有被問責。在“透明國際”的全球清廉度排行榜上,越南在178個上榜國家與地區中列第116位,表明其官場貪腐程度較高。
廣受輿論推崇的2011年5月越南第13屆國會選舉就是在這樣一種問題成堆的情況下舉行的,民間的不滿體現在了選票上。據越南官方報道,在15名自薦候選人中,有4人當選;在官方提名的182名候選人中,有15人落選(包括一名中央委員);越共總書記阮富仲的得票率只有85.63%,預定將擔任國家主席的越共書記處常務書記張晉創的得票率為80.19%。不過要對經濟問題負主要責任的兩個人卻獲得很高的得票率:預定將連任總理的阮晉勇為95.38%,預定將擔任國會主席的政府常務副總理阮生雄為95.51%。這一詭異的民意情況反映了“政府系”在越南政治格局中的強勢地位。在總書記、總理、國家主席、國會主席“四駕馬車”體制中,只有總理是連任,其他都是新人。
在越共集體領導制的小天地里,維持派系平衡和政治觀念平衡是最重要的,但從外界環境看,其執政地位經受的考驗越來越大。在2011年12月的越共中央全會上,總書記阮富仲警告說,黨必須改革,否則就會垮臺。不過澳大利亞國防軍學院的越南政治專家Carl Thayer認為這種“不改革就死亡”的表態并沒有太多實質內容,“革新開放”在越南已不是新鮮的口號,這個口號已經喊了20多年。
1986年以來,越共推動了一系列“革新開放”(Doi Moi)措施,但很難說這些“改革”都是為了民眾利益,這才是問題所在。阮富仲誓言的改革,很可能仍然是裝修裱糊式的改革。
【越共政改的底線】
越南是世界上僅存的5個共產黨執政的國家之一,其黨員人數(約350萬)僅次于中共。繼2002年中共十六大修改黨章允許私營企業家入黨之后,在2011年1月越共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即將離任的總書記農德孟也明確表示私營企業家可以入黨。這表明越共的屬性正在變化,它試圖吸納更多的社會力量,同時也試圖擺平日益復雜的利益關系。為了維護其執政地位,越共近年來推動了一系列政治體制改革,包括讓國會更加富有活力和實行更多的黨內民主。
讓國會更有活力的一個例證,是2010年國會投票否決了由總理阮晉勇提出的價值560億美元的連接河內與胡志明市的高鐵計劃。但墨爾本大學亞洲研究所的Adam Fforde博士認為越南國會有點像英國的上議院,有激烈的辯論,但沒有實質性的立法權力。
越共對國家的領導權已經寫入越南憲法,因此活躍國會議政氣氛也是從維護越共領導地位考慮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來自國會的批評有助于越共了解民意,避免犯愚蠢的錯誤。路透社記者John Ruwitch甚至認為這種批評只是一種政治上的“化妝品”。不過他也承認,越共的黨內民主確實有一些實質性的內容,例如他在2010年9月報道說,越南第三大城市峴港有權選舉市委書記的人從過去一個很小的委員會擴大了6倍,達到300人。這300人對于一個有100萬人口的城市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但這是一個進步。
每5年舉行一次的越共黨代會是其協商式統治的重要交接點。目前在越南,越共總書記一職由全國黨代會直選產生,總理一職則由國家主席提名。在越南,總書記和國家主席分別由不同的人擔任。由此看來越共總書記在“四駕馬車”體制中并不是格外突出。現任總書記阮富仲今年已68歲,看來只是過渡性人物,在政治權力結構中,他甚至只是一個平衡各方勢力的權宜性安排,證據就是盡管他在黨代會的政治局委員投票選舉中得票率只居第8位,卻最終被選舉為總書記。
面對一個日益活躍的社會,越共展現出一定的靈活性,但也有自己的堅定的底線。例如,要求進行司法改革的知名律師樂聰亭在2009年6月被捕,2010年1月以“顛覆國家”罪被判處5年監禁。
英國廣播公司2010年7月報道說,越共享受了經濟開放和外國投資的好處,但在黨內進行爭論是一回事,反對這個黨是另外一回事;每周二媒體老總們都必須參加官方舉辦的簡報會,聽取什么是應該寫的和什么是不能寫的。該報道說:越共可以接受清談式民主,但不能容忍反對其領導地位的活躍組織的存在。為保證黨的事業后繼有人,越共還積極吸引年輕人入黨。據官方數字,2005年加入越共的17萬人中,60%年齡介于18~30歲。不過該報道也指出了另一種可能性,即國際援助與國際投資使越共的領導能力得到改造,使它變得更有活力;大部分越南人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只要這種狀況仍可持續,那么政治上不大可能出現巨大變動。
在越南街頭的宣傳標語上,寫著謎語一樣的文字:“黨是領導者,人民是主人,政府是管理者。”
【“官民蜜月期”正在終結?】
越南“革新開放”的成果之一是中等階層人數的擴大。《時代》周刊2006年10月報道說,倫敦一家市場研究機構駐胡志明市常務董事表示,越南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富裕一些,但究竟有多富裕我們確實不知道,該機構的研究顯示,胡志明市的一戶普通家庭,其消費支出是它所聲稱的收入的2.5~7倍;越南的中等階層人口主要集中在城市,2007年荷蘭的市場調研機構AC Nielsen估計,越南6個最大城市的人口消費占了全國總消費的40%;另外越南近年來受高等教育的人口迅速增長,2003至2008年間,大專院校學生數量翻了將近一番。該報道說,當一個國家有了中等階層,它自己就能自我強大起來。
“阿拉伯之春”波及的幾個國家都以年輕人口居多,越南的人口也相當年輕。美國企業研究所的亞洲問題專家Michael Auslin最近披露說,越南8700萬人口的年齡中位數是27歲。崇尚變化和多樣化的年輕人對刻板的政府有著天然的不滿。《經濟學人》2011年1月曾報道說:2010年底(越共十一大前夕)當局對社交網站進行封鎖和限制某些功能,讓社交網站已成為生活一部分的網民非常憤怒,而當局表示這么做是為了“防止謠言”。盡管當局按其慣性仍然喜歡管制媒體,例如在2010年10月河內慶祝建城1000周年活動中因放焰火導致4人死亡,當局對這種事情都想“保密”,但手機用戶早把此事在各種社交媒體上傳開了。
越南社會還有一個特點是3/4以上的人口有宗教信仰,其中信佛教者約5000萬,信天主教者約600萬(越南的天主教教徒在東南亞僅次于菲律賓),此外還有浸信會教徒、和好教教徒、高臺教教徒等。越共不反對黨員信仰宗教。宗教界的獨立意識比較強大,它們并不只是躲在寺廟教堂的小天地里,而是提供越來越多的社會服務,服務對象包括病人、流浪兒童、文盲,從而團結了越來越多的人。然而當局并不一定喜歡這樣。
2011年12月,越南官方公布該國人均GDP為 1300美元。按世界銀行的標準,越南已進入中等收入國家的起始階段。在這個階段,原先被抑制的社會都會“蘇醒”。而近年來全球經濟衰退對以外向型經濟為主的越南影響較大,導致了罷工事件大幅增加,農民反對強征土地的抗爭也此起彼伏。自1986年越南“革新開放”以來的官民蜜月期可以說正在終結,越南社會進入了矛盾尖銳的高風險期,原先被掩蓋和抑制的矛盾集中爆發,對越共來說,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這也是2011年12月阮富仲發出“不改革就死亡”警告的深刻背景。
但是,越南、越共不一直在改革嗎?關鍵是有些“改革”無非是權貴階層借“改革”之名,洗掠國家和民眾的財富罷了。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的David Koh認為,越南政治改革滯后對經濟發展造成困擾的一個例子是國營企業的糟糕表現,國營企業消耗國家大量資金,也是官員腐敗的重災區;另外,總理阮晉勇在2012年新年賀詞中承認商業利益極大地干擾了政府決策。如果政府過于救助糟糕的國企,這會讓更多的糟糕的國企出現,因為搞不好也不用擔心沒人救,從而享受政府優厚待遇的國企成了少數權貴牟利的樂園。
越南經濟學家Le Dang Doanh談到農民在土地被征收過程中所遭受的痛苦──這和過去完全相反,過去黨把土地從地主手中奪過來分給農民,現在把土地從農民手中以極低價格征收過來交給私人投資者。
越南官方的綱領、口號、大會文件總是很吸引人,但不能過度詮釋這些官方言辭和寄希望于黨的某些重要會議,這些會議的主題有時不過是官職分配和利益往還。英國布里斯托大學東南亞問題專家Martin Gainsborough認為越南將向何處去不取決于黨的政策文件如何說,而是取決于眾多的現實政治因素。
【政治走向:
不會有分水嶺和里程碑,過程將是漸進式】
最近緬甸局勢的發展,使得把緬甸和越南聯系起來觀察有一點意思。2010年10月越南主辦東盟年會時,阮晉勇總理還在敦促緬甸舉行讓所有政黨參與的民主選舉;而由于緬甸政治開放步伐加快,問題回到越南一邊:越南是否愿意舉行“讓所有政黨參與的民主選舉”。
對此全球政策研究所(GPI)的一名研究人員Loc Doan評論說,越南的政治開放環境未必比緬甸好,越南沒有昂山素季這樣有影響力的領導人,也沒有吳登盛這樣開明的官方領導人。但另一方面,越南的政改壓力也比緬甸小,越南不像緬甸那樣面臨著沉重的國際制裁,越南“革新開放”也讓大批民眾得到了實惠。他認為能夠對越南政治改革進程有較大影響的國家是美國。越美關系近年來發展迅速,越南進行政治改革的意愿取決于它在多大程度上需要美國的戰略安全合作。
不過Loc Doan也認為,越南高度重視與中國的關系。盡管兩國間的海洋爭端使越美關系走近,但保持與中國的良好關系仍是越南的頭等大事。除了經濟上兩國間有許多合作之外,越南領導人在意識形態上與中國打交道也比與美國打交道要舒服得多。
關于阮富仲“不改革就死亡”的警告,曾久居越南的澳大利亞學者Adam McCarty說,他并不認為這會帶來多大變化:對越共來說,政治改革不是其執政合法性的考量重點,經濟發展才是,如果沒有經濟增長做基礎就無法進行政治改革,這是它的合法性思路;這套思路固然很穩健,但也有問題,例如越共的當務之急是提高經濟效率和打擊腐敗,但是若想打擊腐敗卻又不想提高信息透明度,這是行不通的。他認為越南的政治發展歷程不會有分水嶺和里程碑,其過程將是漸進式的。
另外,阮富仲本人的作用也存在不確定性。他過去給人的印象是書生氣和學者派頭,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專家,但在官場上他與同僚相比并不突出,性格上既不果斷也不超越常規,他被選中做領導人是因為他的清廉和處事穩重。但是環境的變化也可能使人發生變化,現在越南社會和越共都處在十字路口,政府與人民的關系需要依據新的社會契約重新構造,這位看來只能做一屆領導人的理論家心中有沒有暗藏的宏偉抱負?也許有,也許早就沒有了,也許有沒有他自己也決定不了。
(作者系暨南大學東南亞研究所與國際關系學系教授、博導)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8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