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京吾
1901年2月28日,馬連良出生于北京阜成門外的檀家胡同,父母皆為回族人,父親馬西園是個開茶館的小老板。時逢京劇蓬勃發展的好時光,馬西園是個戲迷,他的三弟、六弟又是唱京劇的,于是他利用此便利,在茶館里辦了個票房,邀請一些票友前來唱戲。當時的名票金秀山(金少山之父)、劉鴻升、德珺如都是這里的常客。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馬連良耳濡目染,從小就成了一個哼哼唧唧的小戲迷。1909年1月,父親決定送兒子“入科”。當時與馬連良一同入科的還有后來成為著名花臉的馬連昆,而相中他倆的是大名鼎鼎的蕭長華。從此,馬連良成為“喜連成”科班的學生。
【名師出高徒】
馬連良不僅天資聰慧,心氣極高,而且勤奮踏實。先有茹萊卿開蒙教武戲打底子,稍后由蕭長華、蔡榮貴、葉春善三位名師親授。
那時的科班學藝可真是叫苦,早晨6點起床練功,然后吊嗓子學戲,午飯后有演出的排隊上戲園子,沒有戲份的繼續學戲練功,直到晚上到10點才睡覺。日復一日,相當枯燥。不過,也只有這樣的底子,才可能在日后競爭激烈的舞臺上站住腳。據說喜連成(1912年更名為富連成)先后教授過七百余名弟子,大都取得了不凡的成績。中國文化傳統自有其傳承的方式,也許在某些方面不夠科學,確實需要加以改進,但如果完全持否定態度,另起爐灶、推翻重來,則又會從根本上斬斷文化傳承的經脈。在嚴苛的培養下,馬連良打下相當扎實的基礎,成為科班出類拔萃的小童伶。
1910年,譚鑫培、陳德霖和賈洪林三位大家聯袂演出《朱砂痣》,需要一個娃娃生,點名要喜連成派個小演員。幾位老師一合計,決定派入科僅一年多的馬連良配戲。但見這位10歲的小孩,不慌不忙、從容不迫間,居然就把一場重要演出給拿下了,贏得了大師們的交口稱贊,認定他將來必會成為一個“角兒”——用今天的話講,就是“大腕”。
馬連良是個很講究的人(回族人特別愛干凈),臺風極好,每次上臺前都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骨子里透著大牌的氣兒。到1914年再度排演《朱砂痣》時,馬連良已成為主角之一。隨后,他成為“富連成”的當家老生。
轉眼到了1917年3月,入科8年的馬連良“出科”了。
【志存高遠】
出科后,馬連良在三叔馬昆山的帶領下,到福州搭班演出一年。馬心氣很高,盡管這一年他已唱紅福州,卻依然感到自己內力不足。此時,又逢嗓子“倒倉”,于是他決定二次坐科,重返富連成。途徑上海時,多次觀摩了汪笑儂、王鴻壽、麒麟童這些大牌藝術家的演出,眼界大開。
1918年初秋,馬連良回到北平,向葉春善社長表達了重新坐科的愿望。葉社長行走江湖多年,豈能看不出馬連良的志向?不僅同意他重新入科,還把畢生技藝傾囊相授。馬連良成為京劇歷史上第一個二次坐科的藝術家。
京劇是舞臺藝術,“唱念做打”是其主要表達形式,傳統劇目中,不同劇目有著不同特點,可根據不同人物和不同情節,表達形式各有側重。如今的觀眾,沒聽幾句念白就催促開了:怎么還不唱?這種情形的出現與“樣板戲”頗有關聯:成套的唱腔、大段的唱段、主角分工相當吃重,與京劇傳統產生深深斷裂且無法彌補。這并非說京劇不需要變革,而是如何變革的問題,政治對藝術的干預,盡管會在某些方面達到很高的成就,但對整個藝術的發展是不利的。
在重新坐科期間,馬連良特別向葉春善學習了“末生”,尤其在念白上下了狠功夫,他時刻不忘廣學博覽、博采眾長。他原本學譚派,卻把當時許多流派融于一爐,為今后樹立馬派一幟,奠定了扎實基礎。
1921年底,馬連良再次出科,開始走南闖北,先后搭過沈華軒的臨時班,尚小云的玉華社,俞振亭的雙慶社,朱琴心的和勝社、協和社。這幾年中,馬連良兩次南下上海,特別是1924年的那一次,與周信芳在老天蟾舞臺的合作,轟動上海,把觀眾迷得如癡如醉。這是“南麒北馬”的第一次合作。
【大紅大紫】
1927年6月,馬連良開始自己挑班掛頭牌了,不過此時他還不是老板。掛了頭牌就得有自己的戲碼,用現在的話就叫“原創”,從此,他對傳統劇目進行了大量改造,比如“三國戲”《甘露寺》。
《甘露寺》是《龍鳳呈祥》中的一個折子戲,戲中的喬玄原本是個二路老生,唱詞很少。馬連良聽說過去有人唱過大段的西皮原板傳流水,于是四處打聽,卻無人能說出個子丑寅卯。無奈,馬連良決定對劇目進行改造,他請戲劇家們重新編詞,經過自己的傳唱,這一唱,就唱出個紅遍天下的“勸千歲殺字休出口”。這段唱腔輕快、俏皮、容易上口,一下就抓住了戲迷,我年少時,聽老戲迷們唱得最多的就是這一段。
經馬連良改編過的戲不計其數,至今,許多戲都是京劇名家、戲迷們的保留節目。他對京劇的普及化起到了巨大作用。
馬連良在京劇舞臺上聲譽日隆,自從七歲踏進科班的門,他就一直在舞臺上摸爬滾打,心無旁騖,如今20年過去,取得成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比如馬連良名劇《十道本》中的褚遂良,是一個以做功為主的角色,直到1955年演出時,馬連良還能把褚遂良上疏的十道奏本一字不差地表達出來。據說他當年為苦練臺詞,到了連鄰家保姆都聽得爛熟的地步,這需要何等功力!
“馬派藝術”由此應運而生。
1930年,馬連良正式組班建立“扶風社”,表演藝術也日臻化境。1931年他與周信芳在天津第二次合作,再次爆棚,于是有了“南麒北馬”之說。此后,他與余叔巖、高慶奎并稱京劇老生“三大賢”,言菊朋在世時,這四位并稱“前四大須生”。到20世紀40年代初,又與新崛起的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并稱“后四大須生”,馬連良當之無愧地成為首席。我們現在所說的“四大須生”,指的就是這四位。30歲放在今天,尚屬“年輕”,馬連良在如此“年輕”的時候便步入京劇的最高殿堂,說他是京劇界的“泰山北斗”一點也不為過。在馬連良的提攜下,一大批青年演員也獲得巨大聲譽,如葉盛蘭、張君秋、袁世海等。
【進退失據】
1937年3月,馬連良與人合作投資建立了新新大戲院,兩層樓可容納1400名觀眾,在當時是頗為現代化的劇院。數月之后抗戰爆發。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占領東北三省,北平四周也落入日本人手里,如北平的宛平縣,就是七七盧溝橋事變的所在地。東三省與河北部分地區長期成為日本的勢力范圍,全民抗戰成為當務之急。這對馬連良不會沒有觸動,但也沒有太深的觸動。他于1938年移植丁果仙的山西梆子《反徐州》,更名為《串龍珠》,這出戲反映的是元末徐達不堪蒙古族欺壓,起義反抗元政權的故事,具有比較明顯的反侵略意圖和強烈的民族意識。結果此劇僅演兩場,即遭日本占領軍禁演。無奈中,一班人馬移師天津租界的中國大戲院演出多場,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1940年底,日本人霸占了新新大戲院,馬連良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給馬連良聲譽造成負面影響的,是1942年10月赴偽滿演出。偽滿洲國成立后,為表達所謂“親善”、“共榮”,日本方面不斷利用、脅迫一些社會名流為自己的罪惡目的涂脂抹粉。1942年10月是偽滿洲國“建立10周年”,此時的馬連良在京劇界如日中天,日本人自然要借他的名聲一用。
馬連良是回民,剛好沈陽要修建一所回民中學,便請他前往籌款義演。行程要向由日本人控制的“華北演藝協會”提出申請,偽滿政權借此機會命令馬連良必須去“新京”(長春)參加偽滿“建國10周年”慶祝演出。馬連良表示“只演一般的營業戲和為學校籌款”,日本方面耍了個滑頭,同意了這一要求,卻又給劇團強加了“華北政務會演藝使節團”的頭銜。
在偽滿演出時,馬連良除了上演一些傳統劇目外,還演出了兩出新編劇目《串龍珠》和《春秋筆》,都是帶有反抗色彩的戲目。此所謂“中國式智慧”,馬連良只能借此表達自己的心跡。可嘆馬連良沒有文化,只讀過兩年小學,市井氣息甚重,在偽滿洲國演出后,還因為好奇,穿上日本軍服,橫挎日本戰刀,照了一張照片。抗戰勝利后,馬連良因為這兩件事遭到國民政府以“漢奸罪”起訴,但因查無實據,終究還是個自由身。只是一來二去搞得負債累累,只好南下上海連續演出4個月才把虧空堵上。
日本的侵華戰爭不僅影響了馬連良,也改變了中國的政治版圖,使中國不可逆轉地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革故鼎新】
1948年秋,正是時局劇烈動蕩之際,恰逢好友相邀,馬連良由上海繼續南下香港演出。可沒火爆多久,觀眾便日漸萎縮,原來此地皆說粵語,對京劇的接受度不高。香港的京劇市場多半靠南下的內地觀眾,無法維持長期的舞臺演出。此時正是國內風云際會,政權更迭、革故鼎新之時,馬連良更不敢輕舉妄動,遂盤桓香港不歸。
巧的是,鼎革后的中南海有舉辦舞會、聯誼會的慣例,馬連良的女兒馬莉已成為部隊衛生員,也參加了其中一次舞會。她剛好為周恩來伴舞,其間提出馬連良滯留香港的情況。周恩來表示歡迎馬連良回來,并請馬莉代為問候,馬莉于是寫信轉告父親。稍后,已擔任中國戲曲研究院院長的梅蘭芳致信馬連良,表示:“這是遵照周總理囑咐寫的,讓我轉達歡迎你回來的意思。”并由政府償還了馬連良在港所欠4萬元港幣的虧空。這一筆做得漂亮,馬連良豈能無動于衷?1951年9月30日,馬連良抵達廣州。
回歸后的馬連良立刻開始了馬不停蹄的巡回演出。到年底天津演出時,觀眾人數突然急劇下降,原來此時掀起了“三反五反”運動,一大批有私產的小老板、小業主紛紛變為“不法商人”,成為整治對象。人人過關,誰還有心思聽戲?從此,中國傳統京劇的主力觀眾從劇場消失了。
回到北京,馬連良組織了“馬連良京劇團”,不過,一切要按新的規矩辦事了,馬連良開始投身到政治性演出中。在他四處巡演之際,對他不利的消息紛沓而來,說他愛錢貪財,說他給援朝回國的志愿軍演出時,不上自己的拿手節目,報紙上也對他進行了點名批評。這下,馬連良慌了。
1953年7月,板門店停戰協議簽訂,國務院籌備第三次赴朝慰問演出,正在青島演出的馬連良聽到消息,立刻中止了與劇場的演出合同,趕回北京要求參加慰問團。他四處托請,表示要堅決赴朝,最終獲得同意。
一同赴朝慰問的還有梅蘭芳、程硯秋、周信芳等,陣容相當壯觀。在朝鮮,馬連良與周信芳進行了第三次合作,周信芳感慨地對馬連良說:“誰能想到老哥倆第三次合作這出戲是在這兒——朝鮮前線。人哪,這一輩子不定能碰上什么樣的事兒……”結果一語成讖。
經過“三反五反”和“公私合營”運動,私人戲班子的生存越來越困難,老觀眾流失,新觀眾意趣大變,而許多戲目也不再適應新時代的需要,諸如《探陰山》、《烏盆記》這樣的“鬼戲”不能上演了,可供演出的劇目越來越少。好在此時尚未到窮途末路,在北京文化部門的主導下,戲班子進行了合并,“馬連良京劇團”與“北京京劇二團”合并稱“北京京劇團”。后來張君秋的“北京京劇三團”加入期間,馬連良任團長,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任副團長,如此龐大的陣容,對京劇市場自然會有所刺激。
【誠惶誠恐】
隨著“反右”運動的開展,京劇界中許多過去戲班的班頭,如李萬春、葉盛蘭、葉盛長等俱被打成右派。馬連良在彭真的庇護下躲過了一劫。不過表態是必須的,在批判大會上,馬連良“義憤填膺”地痛斥“右派分子李萬春”。
李萬春與馬連良的關系可不一般,他小馬連良10歲,始終稱馬連良為“三叔”,自幼就向馬連良學戲,兩人感情相當深厚。而馬連良這輩子哪做過這樣的齷齪事兒?下了批判會,立刻偷偷請李萬春吃飯賠罪。馬連良自以為悄悄賠罪無人知曉,可隨后就遭到告發——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監控之中,為此,馬連良又遭到一頓訓斥。
在政治風暴稍事平息時,馬連良又排演了幾出膾炙人口的大戲《海瑞罷官》、《秦香蓮》、《趙氏孤兒》,無不風靡一時。
斗轉星移,進入20世紀60年代,毛澤東發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號召,京劇界越來越多的傳統戲目被趕出了舞臺。已年過六旬的馬連良既不知所措,又要緊緊跟上,先后排了三部現代戲《杜鵑山》、《南方來信》和《年年有余》。但現代戲的主旨、意趣和表現形式與傳統戲大相徑庭,像馬連良這樣的老伶人哪里能夠適應?裘盛戎、周信芳不也如此?即便投入再大,也達不到要求。我們看“革命樣板戲”的主演們,幾乎沒有一個是舊時代的頭牌班主,“馬連良們”是舊人,舞臺上已不再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但馬連良們永遠也不會理解這些。1965年下半年,北京京劇團根據江青指示排演《紅巖》,馬連良計算來計算去,自己怎么也能演一個裝瘋的“華子良”吧?于是他給當時的北京市市長彭真寫信。但這是什么時候——1965年下半年,別說馬連良不知道,就是彭真也不知道這個時間到底意味著什么。彭真竟為此去找江青商量。馬連良一腔赤誠,換來的是江青的一臉雷霆,說馬連良是在告她的刁狀。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發表姚文元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文革”序幕由此拉開。隨后,馬連良被下放到北京京劇二團“控制使用”。
【罹難“文革”】
吳晗劇作《海瑞罷官》被批的過程已婦孺皆知。批判的開始,矛頭只是對著吳晗,隨后漸漸擴大,一干與“海瑞”有關人等無一幸免。1966年2月12日,《解放日報》發表署名丁學雷的文章《〈海瑞上疏〉為誰效勞?》開始對周信芳進行批判。5月26日接著發表署名方澤生的文章《〈海瑞上疏〉必須繼續批判》,此時,尚未波及馬連良。到1966年6月4日,馬連良正準備演出《年年有余》時,聽到廣播里已把周信芳打成“反革命”,聯想到自己主演的《海瑞罷官》天天在受批判,急火攻心,一向甜潤嘹亮的嗓子突然嘶啞起來——馬連良預感到自己大禍臨頭了。
果然,第二天,北京京劇二團團部就有人貼出了馬連良的大字報。從此,這位中國京劇藝術的頂級大師被趕出了摸爬滾打一輩子的京劇舞臺,隨后一病不起,住進了醫院。
一個月后,他被造反派從醫院里拖上大批判的舞臺,開始了自己的屈辱表演。馬連良在京劇舞臺上的地位高,住牛棚的“地位”也高,造反派給他單獨設置了一個牛棚。馬連良在牛棚里既不準回家也不準外出。一天,他看見尚未被隔離的著名旦角演員趙榮琛,趁四下無人,向趙伸出食指和中指搖晃了一下。趙榮琛知道馬先生的煙癮來了,趁機會買了幾盒煙,偷偷塞給他。
10月1日,馬連良被釋放回家。他家坐落在西單民族飯店對面,此時已成為北京紅衛兵“西城糾察隊”總部。不久即是深秋,一夜,劇場的值班人員聽見有人叫門,一開門,只見馬連良孤零零地站著。“都過12點了,您怎么來啦?”馬連良說:“我們家的紅衛兵跟紅衛兵打起來了。等會兒他們講和了,想起馬連良來,就打我。我受不了,還是到這兒來吧。”北京,這方水土養育了馬連良,他正是在這方土地上,成為中國京劇史上的泰山北斗,而此時,這位泰斗卻找不到殘軀的棲息之地。
馬連良的心氣何等之高,曾經走到哪兒都是八面威風、前呼后擁的“馬三爺”,如今卻狼狽如一老乞兒。手拄拐杖,蓬頭垢面,目光黯淡。馬連良的家被一遍遍地洗劫。家里有件翡翠飾物,據說價值連城,是他心愛的寶物,他唯恐紅衛兵不知道寶貝的珍貴,哆嗦著要紅衛兵們愛惜它,把它捐獻給國家。紅衛兵一把奪過翡翠摔在地下,當即碎片四濺,粉身碎骨。這一摔,也摔斷了馬連良最后的精神支柱,他當即暈倒在地。
馬連良竟然沒死,不過此時他已氣若游絲,全身浮腫。這時的他已是心臟病晚期,造反派卻不允許他去治病。
1966年12月13日中午,馬連良步履蹣跚地排隊買了碗面條,還未等轉身,就先扔掉拐杖,再扔了裝著面條的碗,仰天一跤,如一片枯葉緩緩倒下。馬連良曾經主演過《青風亭》,戲中,張元秀就是這樣一個死法。可對于馬連良,這是戲,也是人生。三天后,1966年12月16日,一代宗師馬連良氣絕身亡。
隨他而去的是傳唱至今的“馬派藝術”。
(作者系文史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8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