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相卿 付媛
摘要:黔東南雷公山地區一些苗族聚居地方的婚姻習慣法能夠獨立形成體系,但是其中的很多規范與國家法嚴重沖突,有些規范內容甚至與國家刑事法律規范沖突,主要表現為反搶婚制度與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的沖突,早婚制度與奸淫幼女罪的沖突以及離婚制度與重婚罪的沖突等內容。
關鍵詞:苗族習慣法;反搶婚;早婚;重婚;沖突
中圖分類號:D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21X(2012)02-0062-05
在貴州,歷代統治者認為婚姻問題主要是私人的事情,少數民族與漢族婚姻制度的異同對統治者控制少數民族地區沒有太大的影響,雖然也有人提出“正婚姻以端風化”①①參見(清)羅文彬、王秉恩等編著:《平黔紀略·卷一九》。但基本上沒有采用強力進行干涉。新中國成立以后,特別是文革期間,國家的干預力度很大,少數民族地區的婚姻習慣法制度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遷。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是中國苗族最主要的聚居地方,雷公山地區的少數民族基本上都是苗族,是黔東南苗族的核心聚居地。時至今日,在雷公山地區一些苗族聚居地方的婚姻習慣法能夠獨立形成體系,但是其中的很多規范與國家法嚴重沖突,有些規范內容甚至與國家刑事法律規范沖突。本文依據案例分析雷公山地區苗族婚姻習慣法與國家刑法的三種主要沖突現象。
一、反搶婚制度與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的沖突
雷公山地區苗族聚居地方的反搶婚制度與當地的結婚制度密切相關,當地的結婚形式主要是偷婚,這種結婚形式是指通過游方互相了解,準備結婚以前,雙方都嚴守秘密,決定結婚時,如果女方估計自己的父母不同意,就不泄露風聲,在夜晚跟隨男方悄悄地一起到男方家里去,舉行結婚儀式。有的明知父母同意也采用這種方式,此方式演變到現在,實際上變成了雷公山地區苗族青年比較普遍的結婚方式。現在人們喜歡采用偷婚的方式,是因為這種方式既簡便又省錢,如果不采用這種方式,女方家族的人都去男方家吃飯,費用非常大,而采用偷婚的方式,就可以節省很大的支出。如果苗家的姑娘嫁到漢族地區或嫁給漢族,一般是按照漢族習慣,也可以按苗俗。貴州的其他一些少數民族也保留有這種偷婚方式。偷婚是當地的習慣叫法,在人類學上一般稱為私奔婚。文化人類學家陳國鈞在《文化人類學》一書中講到:私奔婚就是“男女自由意志私奔結合,在原始民族中也不是少見的事,如因新娘代價太貴,幼年許婚,婦女交換,女子為長輩所專有,父母及其他親屬的阻礙,或男女有浪漫的傾向,便出于此,不得不私奔遠走”[1]。
反搶婚是指采用偷婚的方式結婚后,如果女方父母不同意,就組織人到男方家將自己的姑娘搶回。如果姑娘不愿意回來或者躲藏起來,一般情況下,除非得到其父母的允許,否則姑娘就不能回娘家。有的女方父母因此與女兒斷絕關系,即使和好也往往要等到新娘生小孩以后,女方家才會改變態度。由于偷婚形式在黔東南苗族聚居地方被人們普遍認可,如果女子堅決與自己喜歡的男子結婚,一般情況下其父母也是無可奈何。有些父母采取極端手段進行干涉,就有可能造成嚴重后果。我們下面分析一個1980年代的案例。
案例1:法院判例
張××干涉婚姻自由案①①貴州省人民檢察院研究室:《少數民族特殊案例分析》(未刊稿),1988年,第73頁。
被告人②②根據現在的法律應當稱為犯罪嫌疑人,此案發生在1986年,還沿用原法律規定的稱呼。張××、女,61歲、苗族、文盲、貴州省臺江縣××鄉××村農民。被告人通過他人說媒,將女兒龍×××許配給施秉縣××鎮××村青年龍××。女兒在“游方”交往中,又與本村苗族青年劉××相識、戀愛。1980年11月龍×××背著家里老少與劉××成婚。次日清晨被告得知后,叫其兒媳與本家族的一些人去劉家將女兒強行拉回。第二天將女兒送往施秉縣與龍××結婚。五天后,龍×××返回娘家。此后,龍×××繼續與劉××來往,二人常一起“游方”,發誓“生同生,死同埋”。1981年9月龍××來接龍×××,龍×××不愿意去,逃出外宿一晚以示反抗。劉××之母看龍×××已與他人結婚,便好言勸兒另娶一苗族姑娘,但劉××不同意。龍×××因母親暴力干涉,婚姻不能自主,于1981年12月離家外出,幾天后,發現與劉龍××二人在山上服毒身亡。
公安機關經過偵查后,以被告人犯有暴力干涉他人婚姻罪呈捕。縣檢察院審查認為,由于被告人的暴力干涉,造成了2人死亡的嚴重后果,已構成犯罪,但無逮捕必要,決定直接起訴。起訴后,縣法院處被告人有期徒刑2年。被告人以沒有暴力干涉為由提出上訴,經二審判決,維持原判。
這一案件中,張××的女兒龍×××1980年11月背著家里人與劉××成婚是一種偷婚。而犯罪嫌疑人張××得知其女兒與劉××已按民族習慣結婚的第二天,即組織人前去將女兒強行拉回就是反搶婚。搶回后包辦與龍××結婚,造成二人自殺死亡的后果。張××的行為違反了當時適用的我國1979年刑法第179條第二款的規定,屬于不適用告訴才處理的暴力干涉婚姻自由危害后果嚴重的犯罪行為,追究其刑事責任的判決完全符合國家法律的規定,應判處2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臺江縣位于我國苗族聚居程度最為集中的雷公山地區的核心地帶,當地一直到現在都保留有較為完整的婚姻習慣法體系,張××的行為是被人們認可的婚姻習慣法規范。對犯罪嫌疑人判處有期徒刑2年,是執行了對少數民族中的犯罪在處理上一般從寬的政策。
現在黔東南地區苗族聚居地方反搶婚的案例也比較多,一般情況下,如果姑娘被偷后,如果其父母不同意,就組織人去搶回,一般是本房族的人和姑娘的父母去。現在出現偷婚的情況即使是父母同意婚事也要假裝去搶,人們認為去搶才說明姑娘有價值,如果不去搶好像是姑娘不值錢。
案例2:依據苗族習慣法
反搶婚案
2005年在臺江縣南宮鄉的大田角寨調查時,發現當年2月發生過一起偷婚后又被反搶回的婚姻案件。偷婚男女雙方中女方22歲,男方28歲,都是本寨的,女方被男方采用偷婚的方式娶回家里后,女方家的父母堅決不同意。第一次女方的母親、哥哥和嫂子一起到男方家,要求將女方領回。這次由于男方家的阻撓沒有成功。第二次還是女方的母親、哥哥和嫂子一起去,試圖搶回,又沒有成功。第三次是女方的父親、母親、哥哥和兩個嫂子一起去,才將姑娘搶回。姑娘被搶回后,再也沒有繼續到男方家里去。這樣婚姻就不可能成立了。
雖然反搶婚的習慣法做法在雙方都達到法定結婚條件時是與國家法相矛盾的,但習慣法中的反搶婚案例中真正導致國家刑事法律介入的卻非常少。這是因為刑法中告訴才處理的規定,給予了人們選擇國家法或習慣法的機會。按照我國現行刑法第257條的規定:“以暴力干涉他人婚姻自由的,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犯前款罪,致使被害人死亡的,處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一款罪,告訴的才處理。”一些父母反對子女自主婚姻的現象,雖然違反婚姻法,由于反搶婚被當地的習慣法所認可,女方不會輕易將自己的父母起訴到法院,女方父母基本上沒有受到法律處罰的可能,近些年來,父母包辦子女婚姻的情況也逐漸消失了。
二、早婚制度與奸淫幼女罪的沖突
雷公山地區苗族聚居地方習慣法中的婚姻過程是從游方開始的,所謂“游方”,是貴州很多苗族聚居地方歷史上傳承下來的青年男女們了解、追求異性或談情說愛的一種活動。游方時,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平素并不相識的異性,也可以毫無拘束地公開或秘密地、集體地或個別地進行交談、對唱,進而了解對方。由于異性相吸是人的一種天性,在游方的過程中,青年男女們去掉了平時的羞澀和拘束,盡情地交談說唱,使真情得到表達,使兩性互吸的心理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有的女孩10歲左右就和同寨年齡大的女孩子一起到游方場玩耍,也就是女孩子參加游方活動的年齡比較早,按照習慣法形式早婚的情況也比較多。女孩不滿14歲結婚也被當地的習慣法認可,這就會造成與刑法相關條款的沖突。下面的案例也是發生在1980年代。
案例3:法院判例
王×奸淫幼女案①①貴州省人民檢察院研究室:《少數民族特殊案例分析》(未刊稿),1988年,第84頁。
被告人王×,男、20歲、苗族、初中文化,貴州省丹寨縣××鄉××村農民。
1980年7月,被告在山上看田水,與鄰村未滿14歲的苗族幼女韋××相識(韋出生于1968年4月7日)。此后,韋××隨母上山砍柴,常遇見被告人。韋母要被告人幫砍柴、挑柴,王主動相助。母女二人對被告人產生好感。韋母便將女兒私下許給王×。此后被告人與韋××經常相約會面,并多次情書往來(有往來信件為證),到1981年元月下旬二人先后在野外多次發生性行為。1981年2月初,男女相約按當地民族習慣,在一天晚上,王將韋接到家中辦了酒席,舉行了婚禮。婚后的第二天,韋母也到被告人家喝了喜酒。幾天后,韋父得知女兒與王林同居,便往被告人家將韋××叫回家。韋家以這樁婚姻是鄰居韋正祥之妻潘萬珍私自介紹的為由訴之大隊。大隊長在調解時,潘萬珍拿出王、韋往來信件,證明二人是自愿的。大隊長說,女兒回來就算了,以后到了婚齡男女雙方各自為主。這以后雙方再無往來。一年以后,被告人與其父一起給病人送藥至韋××村上,晚上酒后返回,在路上恰與韋××之父韋××相遇。韋父罵道:“你這個強盜,來我們這里做哪樣?”說著從王父手中奪過電筒扔在水田里。為此雙方發生爭吵。韋便書面四次向公安機關告發王林以金錢引誘奸淫幼女。
縣公安機關接到上級公安機關領導批示的控告信后即立案偵察。在查清上述事實后,以奸淫幼女罪向檢察機關呈捕王×。檢察機關在審查中,查清了男女雙方發生性行為的事實、情節,和雙方按當地民族習俗結婚的全過程,縣檢察院還會同縣婦聯一起調查了解到,當地少數民族中的少女未滿14歲就訂婚、結婚的為數不少。縣檢察院認為,按刑法的規定,王×以構成奸淫幼女罪,但這種情況在當地比較普遍,如果都以罪論處,顯然不恰當。因此決定不予逮捕。但縣檢察院又覺得拿不準,便向州檢察院匯報,經慎重研究,同意縣檢察院不以犯罪處理的意見,后州檢察院又向省檢察院匯報,省檢察院也同意不以犯罪處理的意見。
當時適用的我國1979年刑法139條第二款規定,同不滿14周歲的幼女發生性交的行為構成奸淫幼女罪。關于此罪的認定,不論采取什么手段,也不論幼女是否同意,只要和幼女發生性行為的,即可構成奸淫幼女罪。此案中,按國家法的規定,王×的行為構成了奸淫幼女罪,但是根據當地的苗族習慣法,采用偷婚的形式與幼女結婚被人們所認可,類似的婚姻習慣法規范在黔東南的很多苗族聚居地方一直傳承到現在。縣法院未定犯罪嫌疑人的奸淫幼女罪,說明縣法院認可習慣法規范與國家法規范沖突又多元并存的事實。
通過對相關司法部門的調查,我們發現:最近一些年,雖然雷公山地區游方和早婚情況還普遍存在,但沒有發現司法機關介入類似案件的案例。
三、離婚制度與重婚罪的沖突
在貴州苗族地區,很多苗族同胞并不把到婚姻登記部門登記結婚或離婚作為結婚或離婚的要件。一般情況下,當地的苗族同胞是不按照國家法定的程序結婚或離婚的。有的地方鄉政府統計結婚的方法不是以是否有結婚證為依據,而是按照是否有小孩為結婚的依據。這是因為依照當地習慣法規范而早婚的人比較多,以國家法規定的條件也無法統計。現在政府要求領取結婚證,特別是由于生小孩需要準生證,只有領了結婚證才能領到準生證,因而領結婚證的人才多了起來。在離婚案件中,多數都是由村民委員會進行調解解決,而不是到婚姻登記部門登記離婚或到法院判決離婚,這樣,一些按照國家刑法構成事實婚姻的,在離婚時不一定按照國家法的程序辦理,如果再婚就可能觸犯刑法的有關規定。
案例4:法院判例
陳××重婚案
犯罪嫌疑人陳××,男,32歲,貴州省臺江縣××寨農民,初中文化,與黃平縣的王××經人介紹認識,并于2001年7月根據當地婚姻習俗結婚,結婚當時未到當地婚姻登記部門登記結婚,婚后育有一女。王××后因身患疾病被醫院診斷不能再次生育,陳××母親認為兒媳已不能生育兒子,無法給陳家繼承香火,便偷偷在王××臥床養病期間,給兒子陳××介紹同寨的另外一名女性丹××,認識之后兩人便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并于2003年6月誕下一子。王××家人得知情況后,要求兩人于同年十二月按照當地習俗解除婚姻關系。離婚后,王家人因氣不過陳母和陳××的行為,遂將陳××因涉嫌犯有重婚罪和遺棄罪告上法庭。
經過審查,陳××與王××的婚姻,在法律上屬于事實婚姻,雖沒有進行婚姻登記仍應受到法律保護。在婚姻關系的存續期間,又與另一名女性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并生育后代。經過法院的調查審理,本案犯罪嫌疑人陳××重婚的犯罪事實確鑿,判處有期徒刑1年。但陳××與丹××共同生活期間,并未拒絕照顧生病的王××,故遺棄罪名不成立。
我國1997年修訂的現行刑法第258條規定:“有配偶而重婚的,或者明知他人有配偶而與之結婚的,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在此案中,陳××與王××結婚是按照當地的苗族婚姻習慣法程序辦理的,并未經過國家婚姻登記機關的認可。按照當地的苗族婚姻習慣法,已經經過偷婚、生子等程序,具備了結婚的全部要件。按照國家刑法及有關的刑事司法解釋,雙方按照習慣法結婚后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并育有一女,構成了事實婚姻。但是如果按照當地的苗族婚姻習慣法,案例中講的這種情況,只要陳××補償王××一定數量的財物即可結束婚姻關系,按照國家法,陳××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國家法對類似的重婚行為進行干預,相應的習慣法規范必然發生變遷。
案例5:依據苗族習慣法
調解離婚協議書
關于德卷村四組楊××與大寨村四組潘××婚姻解除一事:
甲方:當事人楊××
乙方:當事潘××
在1999年4月1日在德卷村委會進行調解,經雙方村委會共同協商調解,雙方當事人共同協議如下:
一、經調解結果,夫妻之間十多年共同創造的家產、收入共同平分。
二、男方同意自愿解除婚姻關系,從今以后,男女雙方有權另嫁、另娶,互不干涉。
三、男方同意補償禮金四佰六拾元整(人民幣460元)
四、從今以后互不報復,發生意外,任何一方發生,后果自負。
大寨村調解人員:楊××
德卷村調解人員:楊××
雙方當事人:男方:楊××
女方:潘××
德卷村委會(公章)
大寨村委會(公章)
1999年4月1日
這是調查時在臺江縣的一個村民委員會收集到的1999年的案例,這一案例中,女方是陽芳寨(原名大寨)的,男方是德卷寨的,兩個村民委員會共同出面解決離婚問題。《協議》第二條有這樣一句話:“夫妻之間十多年共同創造的家產、收入共同平分”,說明兩個人結婚的時間是1989年之前。這是在1994年1月12日國務院批準、1994年2月1日民政部發布的《婚姻登記管理條例》生效以前雙方按照當地的習慣法結婚的,這一婚姻屬于國家認可的事實婚姻。根據國家法,這種婚姻的解除,必須到法定的婚姻登記機關協議離婚或者法院判決離婚。按照當地的習慣法,只要形成協議,由證明人證明就可以解除婚姻關系。由于苗族有自己的語言,但是沒有自己的通用文字,在沒有書面協議的情況下,見證人證明是非常關鍵的程序。村民委員會的組成人員只是起到傳統上寨老的作用。按照國家法,如果沒有到法定的婚姻登記機關協議離婚或者到法院判決離婚,重新與他人結婚就構成重婚罪。
在調查的過程中,我們發現這種案例有很多,有的案例甚至是結婚時打了結婚證,離婚時按照習慣法方式辦理。雙方沒有人將對方重新結婚的事實起訴到法院,往往是沒有人進行追究。
參考文獻:
[1]陳國鈞.文化人類學[M].臺北:三民書局,1977:144.
[責任編輯:劉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