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來,“音樂教育哲學”在中國音樂教育界開始受到較多關注,這是學科發展超越實踐層面,向理論縱深展開的必然。其理論成果有對國外著述的評價,有國內學者的論著,包括部分青年作者的學位論文和專題探究的文章。這些成果從整體上填補了我國音樂教育基礎理論研究的一個空白領域,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原本較薄弱的音樂教育學科的發展,具有積極意義。
在這些成果中,有相當一部分文章是圍繞教育部2001年制訂的《義務教育音樂課程標準(實驗稿)》“以音樂審美為核心”課程基本理念來展開論述的。這種將哲學理論運用于實際問題探討的努力值得肯定。鑒于此,我想從中國音樂教育工作者的文化身份出發,對音樂教育哲學及相關問題談兩點粗淺認識。
一、音樂教育哲學“轉向”的
“軌跡”不具有普遍性
在一些研討“音樂教育哲學”的文章中,勾畫出一幅近半個多世紀以來“國際”音樂教育哲學“轉向”的標志和“軌跡”:1995年美國學者戴維·埃里奧特?穴David Elliott?雪《音樂的種種問題:一種新的音樂教育哲學》一書的出版,標志著音樂教育“審美哲學”,向“實踐哲學”、“文化哲學”的“轉向”,認為“人類未來必然以多元文化作為音樂教育的現實基礎”,且預言,對于“國內”,“音樂教育的哲學轉向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①
上述論點頗具代表性。近五六年來,類似觀點的文章不少。有的學者斷言:音樂教育審美哲學已經“過時”,甚至宣稱“其認識論基礎是反歷史的”。②
問題如此“嚴峻”,不能不引發人們的思考。
思考一:人類在各個領域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過渡,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在這漫長過程中,前人創造并經過歷史篩選后積累下來的精神文化財富,永遠是今人和后人實踐——認識——創新的基礎。人類對客觀世界認識的這一基本規律,在人文(包括藝術)—社會科學領域尤其如此。因此,對歷史延伸、積淀下來的學術理論,應深入認識并充分尊重其科學內涵,不宜動輒宣稱某種理論過時而全盤否定。一些看似各不相同,甚至表象相互對立的理論、觀點,實際上是對同一事物從不同角度的解讀和認識,因而對各種有益的歷史陳說,宜取包容、互補、兼收、并存的立場。
思考二:對一些文章無保留推崇的美國當代學者戴維·埃里奧特的“一種新的音樂教育哲學”,應該在深入學習、透徹理解其理論觀點的同時,通過自己的文化身份,對其作出客觀的價值判別,本能排斥或盲目附和都不是中國學者應有的科學態度。在這里,值得認真深究的是音樂教育“實踐哲學”的根基是什么?如果真如埃里奧特本人所言“音樂是一個多樣化的人類實踐”③,那么,這樣的定義顯然缺乏對論述對象的針對性和說服力。因為人類的任何一種物質生產活動或精神生產活動,乃至人類的種種生存方式和行為,都是“多樣化的人類實踐”。至于作為這一新音樂教學哲學理論支撐的“音樂文化”說,本身并不是埃氏發現的“新理論”。中國知識分子階層的主流,從古至今都把包括音樂和教育在內的人類實踐活動,看作人類文化的組成部分。“音樂中的文化”或“文化脈絡中的音樂”,本身就是各種不同層次的音樂教育應有之義。進入上世紀90年代,在許多中國學者掀起推介西方民族音樂學(或稱音樂人類學)理論熱潮之前,在中國學者對音樂藝術釋義的權威著述中,就已經全面地論述了音樂與時代、音樂與民族、音樂與文化的關系。在這里我們不妨共同翻讀成稿于上世紀80年代初、中期,于1989年4月出版的《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開篇“總述”的主體部分——“人類文化發展中的音樂”(趙沨、趙宋光撰寫)④。重溫這些并非完全照搬西方音樂理論的著作,有助于建立中國學者的學術自信,避免在問題討論中,盲目追求“新理論”,熱衷轉述“新話語”而失卻自己的文化立場。
思考三:由于不同國家、不同民族教育——文化傳統及國情的巨大差異,一些文章描述的音樂教育哲學“轉向”的“國際趨勢”和“轉向軌跡”,不可能具有普遍適應性。做出這種思考判斷的理由很單純——部分外國學者的音樂教育理論著述和部分國家的音樂教育實踐走向,是在特定國家(特定民族或特定文化區域)和特定教育國情土壤上產生和發展的,對彼國或彼地可能具有適應性。但“國際”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大地域和大文化概念,地球上不同國家、不同族群、不同文化傳統、不同教育體制千差萬別,屬于經濟社會上層建筑的音樂教育的實施方略和發展途徑,當然不可能只遵循一種模式或只有一種走向。如果預言地球上的國家(包括中國)“不約而同”、“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地都會朝著一種“哲學”指明的統一方向“轉向”,這本身就與預言者自身高度認同的“多元文化”觀的基本精神相背離。
二、對音樂教育哲學問題的研討,要從中國國情出發,遵循中華民族近代和當代思想文化]進的客觀規律
音樂教育哲學問題的研討,既是一個理論性極強的學術問題,又是一個對音樂教育實踐有著決定性影響的應用性課題。因為音樂教育的哲學定位直接關系到對國民教育中音樂課程性質、價值、課程目標和教學策略(包括內容、方法、手段)的全方位引領,可謂舉足輕重。
在音樂教育哲學研究領域,我們今天已有相當豐厚的學術積累。古今中外先哲和學者們提出的“樂教——美育”說、“創造力開發”說、“文化”說(“多元文化”、“文化身份”、“全球視野”)、“實踐”說等等,都是具有代表性和廣泛國際影響的音樂教育哲學理論(學說、原理、體系、流派、觀念)。雖然這些理論產生的時代和歷史文化背景各不相同,相互間的學術淵源關系多種多樣,理論觀點各異,哲學立場有別,但它們是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傳統、不同社會環境下,從各自不同的理論視角,對人類音樂教育本質的揭示,分別對特定時期的特定對象,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適應性,其理論觀點皆有一定的合理內核,都是我國當代音樂教育工作者可資利用的理論財富。
在這里值得強調的是:“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⑤為此,音樂教育哲學問題研討的基點,應放在對“自己時代”和“自己時代精神”的深刻認識和準確把握上;又由于音樂教育哲學研討的重要服務對象之一,是國民教育(公民義務教育)中的音樂教育哲學問題,所以這一問題的研討不可能離開中國的教育國情,不能脫離中國社會思想文化]進的客觀規律。
從這一基點出發,我認為在研討音樂教育哲學指導下的國民音樂教育基本理念時,以下三點具有決定意義:
1.音樂藝術的本質和主要價值
我贊賞美國音樂教育家貝內特·雷默的這一基本觀點:“音樂教育的基本性質和價值是由音樂藝術的本質和價值決定的。”⑥然而對音樂藝術本質和價值的界定,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學者有著不同見解。如果我們今天暫且撇開音樂藝術“他律論”和“自律論”的歷史糾葛,欲對音樂藝術本質進行闡釋,那么,“文化”一詞最具概括性,也最為確切。因為作為人類精神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和智慧結晶,音樂藝術伴隨人類歷史發展,本身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和歷史內涵。音樂的創作——表]——聽賞諸環節,無不打上創作、表]、聽賞者不同的文化印記。至于音樂藝術的價值,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以列出許多各不相同又互有關聯的若干方面。其中,音樂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對社會產生深遠影響和對人的發展在潛移默化中的教育功能,是其主要價值的重要體現。下面摘引在中國音樂學界得到廣泛認同的《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的釋義:
“音樂教育的審美教育功能對社會的影響最為深遠。由于音樂能把千錘百煉、高度發展的社會理性凝聚呈現為明顯直觀、靈活多姿的感性形式,因此它在提高審美感受能力的同時就給人以教育,不僅對智力開發給予有力的促進(提高聯想、幻想和創造性想像能力,提高抽象思維、敏慧推理的智能,提高對于外來信息的記憶、反饋能力),而且對各種非智力因素(如自制力、毅力、細心、專注、適應)的培養,以及性格、情操方面各種良好素質的塑造,都具有深遠持久的作用。”⑦
2.國家教育方針的規定性
作為基礎教育課程體系中的一門必修課,音樂課程和其他學科一樣,是為“培養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服務的教育載體。其課程定位不可能脫離于國家教育方針之外,而必然會被社會要求以它特有的教育功能和價值,為培養國家高素質的公民做出其他學科不可替代的貢獻。在教育方針確定的德育、智育、體育、美育諸方面,音樂教育雖然具有多重的復合功能(如“輔德”、“益智”、“文化傳承”、“國際視野”等),但就其社會影響的重要性(不可替代性)而言,它與“美育”直接對應,是學校實施美育的主要途徑之一。從這個角度說,“美育”作為中國學校音樂教育的核心指導思想,是在國家教育方針的規定和素質教育目標的要求下確立的。
3.中華民族近代和當代思想文化]進的客觀規律
20—21世紀是中國社會發生滄桑巨變的時代,一個積貧積弱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被改造、發展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具有初步現代化規模的國家。其中,思想文化的]進,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回顧中國歷史,中華民族近代和當代思想文化的]進,走的是一條繼承——借鑒——發展更新的路。這條以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哲學觀支撐的思想文化]進之路,凝聚著“時代精神的精華”,其科學性和生命力已被中國近代和當代社會進步的實踐所證實。這條成功之路的思維——實踐模式,不可能不對今天的音樂教育思想、實施方略和發展路徑產生影響。
繼承——中國有數千年的歷史和深厚的“樂教”傳統,從古代孔子、孟子到近代的蔡元培、蕭友梅,以及中國現代社會的思想奠基人毛澤東、鄧小平,對音樂(廣及一切文學藝術)的思想教化功能和社會改造功能都曾有過專文論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已是遺存至今的古訓。近代學校教育中的“樂教”傳統,即使在戰爭和動蕩的社會環境中也未曾中斷和動搖。如1912年11月民國政府首次頒布的《小學校教則及課程表》第十條,明確將“涵養美感,陶冶德性”作為“唱歌要旨”。⑧1932年民國政府頒布的《高級中學音樂課程標準》,進一步將“涵養諧和、優美、剛強、沉著之情感,并發揚仁愛、和平、勇敢、壯烈等之民族精神”⑨作為音樂課程的重要目標。
當然,這種繼承并非原封不動的固守,而是隨時代的進步,在繼承傳統的同時,揚棄“樂教”思想中由于時代和階級屬性帶來的思想局限性和認識誤區。
借鑒——中國學校音樂教育初始,便是從借鑒外國(西洋、東洋)音樂教育思想和模式起步的。在美育和樂教思想方面,柏拉圖(B.C.Plato)、盧梭(J.J.Rousseau)、康德(I. Kant)、席勒(J.Schiller)等外國學者對中國近代音樂教育思想以深遠影響,他們的論著從藝術美學的角度豐富了美育的哲理內涵。近三十多年來,隨著國家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中國對外文化交流的面更加寬廣,20世紀有著廣泛國際影響的音樂教育家及其教育體系,如奧爾夫(C.Orff)、柯達伊 (Z.Kodaly)、達爾克羅茲(Emile Jaques-Dalcroze)、鈴木鎮一(Schinichi Suzuki ?雪等,紛紛被介紹到中國。在音樂哲學方面,自律論、現象學、釋義學、語義符號理論及其代表人物漢斯立克(E.Hanslick)、羅曼·茵加爾登(R.Ingarden)、伽達默爾(H.G.Gadamer)、戴里克·庫克(D.Cooke)、卓菲亞·麗莎(ZofiaLissa)、蘇珊·朗格(S.K.Langer)等人的學說,美國當代發展心理學家霍華德·加德納(H.Gandner)、音樂教育學家貝內特·雷默(B.Reimer)、戴維·埃里奧特?穴David Elliott?雪等人的著作,以及國際音樂教育學會(ISME)對于世界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的倡導等等,都從不同的層面以新的視角,給我國音樂教育哲學理論研究帶來諸多有益的啟示。
發展更新——繼承和借鑒是為了更好的發展。面對如此豐厚的音樂教育理論的歷史文化遺產和世界上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多樣的音樂教育模式和不斷出新的音樂教育哲學理論和觀念,中國學校音樂教育跟隨時代前進步伐,在繼承本民族音樂教育傳統精髓和借鑒吸收國外音樂教育哲學理論與實踐體系的基礎上,正跨入到一個新的發展時期。無論在音樂教育實踐層面,還是在音樂教育哲學思想研究層面,都面臨需要不斷發展更新的重大課題。在這一過程中,尤其是研究者和實踐者置身于多種發展路徑可供選擇的當下,從中國國情出發,確認和堅守自己的文化身份,提煉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是絕不能失卻的根本立足點。
上述兩點認識,寫出來供音樂教育工作同仁參考。
①《人民音樂》2011年第6期第59—61頁。
②《中國音樂》2005年第4期第6—16頁。
③戴維·埃里奧特《音樂的種種問題——一種新的音樂教育哲學》,齊雪、賴達富譯,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頁。
④中國大百科全書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1—14頁。
⑤引自《辭海》中對“哲學”一詞的解釋。辭海編輯委員編纂,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縮印本第2160頁,2002年12月第3次印刷。
⑥貝內特·雷默《音樂教育哲學》,熊蕾譯,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版,第7頁。
⑦同④第7頁。趙沨、趙宋光撰寫。
⑧⑨引自《20世紀中國中小學課程標準·教學大綱匯編——音樂·美術·勞技卷》。課程教材研究所編,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王安國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