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東

上世紀50年代末生于沈陽。80年代末開始寫詩。曾在國內《詩歌月刊》、《星星》、《終點詩刊》、《存在詩刊》、《青年作家》、《芙蓉錦江》及美國《一行》、《新大陸》、臺灣《創世紀》等詩歌刊物發表詩作若干。2001年5月與成都部分詩人發起創辦詩歌民刊《人行道》。現居成都。
流動,暗夜里的光波
她來了,沿著等高線上那個命定的坡度,
緩緩地自西向東彎曲移動。
看她涔涔落下的樣子,
然后聚齊,成為一支或多支,
最后合為一股。
看她展翅欲飛的樣子,
歷經險惡后,若無其事的朝我走來,
帶著月下的光亮
赤裸一身,
給我一個襟懷的坦白。
黑暗中我觸到了她,
有一種單純一種體溫。此刻,
她已逼近我的窗口,
我的燈下,我的想象的夢中……
噯,她在向我示意。
在這遍布暗礁的城里,柔柔地
從鈍器的邊緣輕輕滑過。
可我更喜歡她在硬物上濺起的水花,
黑暗中的悅目。
這精靈的流水,
能否讓我拋開所有雜念,讓心靜下來
像一棵無名的草?
不僅僅是羞澀的象征或參照。
其實,我心中流經的是另一條河。
她無形無意,
似一個空。我卻感到了她,
她的蜂涌而入。那來勢,像中秋的潮水,像洪峰,
摧毀著、滌蕩著
這城闕每一個可能污濁的角落。……
如果,我回過身去,
會發現她的細微和具體。
她的魅人、她的光,
將使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浴我于流水的、暗夜里的光波,
誰當知道
你的質地、你的溫度、你的柔軟?
草葉之上,
是怎樣一種承載?
此刻,獨坐案頭的我,
憑一支筆
如何握住你的手,傾聽水流的聲音?
或許,這是流水的另一種發現?
潮水靜下來。當我清醒的時候,
是否是這樣一種情景?
她將變換速度,緩緩流入一面鏡湖。
如果是六月的夜晚
(如果有月的話)
她會看見田田的荷葉,
看見荷葉下泛起的淡淡月色;
看見無數入睡的魚群,
或黑暗深處一條逼近魚群的
夜游的水蛇。
對于我,
是否僅僅意味著一種假設?
但我確實看到了流水,看到了暗夜里
流經我燈下的那泓流水。
她進入,
沖動著心的水車。
她的身段,她的肌膚,
借著玻璃的反光我看到了她,
深度以下
正玉指纖纖彈下純粹地文字和音符。
我想我必須正視這個存在,
日子的輾轉中,
在每一個失敗的當口,
她總會流過來,流過來,以真實可人的流動
從我的顱頂直下心頭。
如何,我的咽喉為另一種涌動揪得很緊。
她貫穿于世俗的肉身。
面對她的真實,
傍晚的沙河邊,我說出了她的名字。
我無法逃避這樣的交流,一如面對你的至善至美,
在你驚訝或沉默的眼神里
感到了一種純凈。
而我的愚鈍,我的心動或別的什么原因,
使我總是無法越過你的窗欞。
但我能以一面鏡子的勇氣證實她的存在,
證實她,將日復一日
從我的燈下、案頭、紙上
直指我的內心。
在所有可能靜下來的時候,
像一顆星,以原初的方式將我引領。
現在,我要說出水的另一種洶涌
像一個陀螺。寒冷的夜,
它的旋轉使我困惑其中。
其實,我感到的已遠不是光波的驚喜。
它逼近,
越過最低的邊界并包圍著我們。
“水至清則無魚”,
一個古訓,世界偏離了水的靈性。
它的渾濁,它的攪和,
糾纏在一起
像我童年記憶中那片紅色的旋渦,
紅紅的,
容不得一點其他色澤。
“以言行事,”他們紛紛舉起了左手。
湍急的旋流下,
權術交流的結點,
一只皮球,一根鋼絲上的替換或行走,
消化了多少不同的聲音。
懷疑、斗爭、破壞,“一念代萬念”。
比如此刻,
當又一股流水迫近的時候,
在我反復開關已近天命的燈下,
該是怎樣的痛?
前天,那些過度的砍伐,
“皮貨商”短視的暴富,
一任黃色的國度不斷卷起障目的沙土。
而冒頂的僥幸,
黑磚窯的黑,
更以一種幻變的色調遮蔽了視野,
擁塞了渠道。
當著無數橫溢的眼淚,
以多少生存的喪失和血的代價,
瘋狂鋪張著
貪婪、愚昧、冒險的墜落。
一個村落,一群人,一個個體的存在,
對于歷史
是多么渺小,微不足道!
恐懼嗎?
我們卻奈何不了
它的來勢、它的麻木、它的冷酷,
它涌動時掀起的一個個
彩蝶紛飛的障眼物,
正如一個婦人訓斥她下崗的丈夫;
一個孩子哭鬧著要他的父母過分支出。
這渾濁的流動,
讓人們奔命地趕赴一個個摸彩的位子,
像紅眼的賭徒
在“抓賭”的吼聲下
病態地品味著饑餓的滿足。
我要說的是
那些“有效”的寫作,仍以賭的面孔
忽悠著,
為這涌動的時刻獻上無數決不噬財的罡風。
哦,多么慷慨的贈予,
人人都能“擊水中流”,都有出彩的機遇?
“恩格爾、恩格爾”
我們又一次談到的“幸福指數”。
這是我的勇氣、寂寞和漸漸的慢
四月的天空,烏云低沉,
墜落的幸福,
限制了飛鳥的高度。
當聯想在攀升的塔吊上成為一種奢望,
誰還在尋找著城市
無限擴張的邊界以遠,
那遠離可恥當鋪與假面舞會的可能的
自然與純樸?
人心是小而狹窄的。
所謂德行、包容不過世故的掩飾。
妒忌,怨恨,
肯定的報復永遠躲在遺忘深處。
所謂修養,
昨天的輕蔑和不屑。
無形的圈套殺人于無形。
帶著強勢的拙劣和陰毒,
他們無處不在
玩弄著隱秘的機關,
用最冷的暴力,嫻熟地調戲著我們
勢力或缺的水晶中
尊嚴的底線。
誰能否認、漠視這個事實、這個存在?
當我打開戈壁,穿透沉積,
掀開歷史的黑幕,
當我繞過一個個陰謀的陷阱,死亡地帶,
發現一個美麗騙局
虛假的關懷,
我,還能看見什么?
我能否認洪水的兇猛嗎?
我能無視河水緩緩地流動嗎?
我能不回過頭去,
看那荷葉下粼粼的光波而否認
那條毒蛇的存在,
不去喚醒那些沉睡的魚群嗎?特別是
這來自星空的流水,
純粹的愛,
離開她,我和我的詩,還能怎樣安排?
哦,我的愚鈍,我的思索,我的言說,
我的寫作的不合適宜。
流動的光波下,
是怎樣一個虛妄的情形?
但我必須正視這個存在。
并在供養肉體的同時把精神的燭火信賴。
這是我的勇氣,寂寞和
漸漸地慢,
一個人的城中,必須學會的孤獨和忍耐。
堅守,秉燭而歌的櫓聲
她在流動,在這個沉寂的夜晚,在我體內
每一根博動的血管。
一個人走進來,
為她感動。有一個人為她感動就足夠了。
她歌唱,
在內心的上方、山野和身旁的大街小巷,
沿著自己的曲調和流向。
她邊走邊唱。
在某個路口或岔道,可能會遇見一些別的河,
別的河可能發出一些別的聲響。
彼此的契合或抵觸
是無關緊要的。
獨處的日子,她相信,
惟有寂寞的崩潰才能裝下孤獨。
她點起一只燭,把寒冷逼到了夜的深處,
讓歌聲溫暖了起來,
并把暗夜里的流水照亮。
于是,她看見一條小船搖離了河岸,
船上也有燭火點燃。
他閃爍,為著她
為著少數想象的內心;
她照耀,
為了秉燭者凡俗的肉身,他的永恒的靈魂。
我的河就這樣承載著,
兩岸是輕蔑,迎面是風,背后是櫓聲。
在我初學上路的時候,
當我決定劃進那片葦叢,
那片黑色的時空——水網中的森林。
一些樹葉進入了視野;
一些花瓣飄了過來;
還有一些落木,發出了哀鳴。
青春啊,青春
一開始就是結束,像塵封的歷史、
荒誕的世界、虛無的人生。
而火在燃燒,
為了與生的歌唱,去燃燒中化為灰燼。
這是自己的真,像一把刀,
斬去了障目的雜草。
櫓聲劃過,一曲終了。
人事不省的船上,
他再次放緩了速度,壓低了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