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知興


我這些年寫管理類的文章,走了一個從企業到江湖,然后又從江湖回到企業的過程。最初寫的文章,專注于企業內部的管理,從組織,到文化,到戰略,到創新,圍繞的都是一般管理的各個方面。當時剛進入學術圈,對于西方的各種理論和觀點有很大的興趣,很樂意充當二道販子的角色,把這些理念介紹到中國來。另一方面,因為我對人文歷史類學問的興趣,我也努力把管理學與中國的人文和歷史結合起來,目的也是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些理念,更好地讓這些理念在中國的文化環境中落地。
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是一個轉折點。做嬰幼兒奶粉的企業,居然容忍在自家奶粉中加入做木地板的化工原材料,這是最有想象力的管理學者、商學院教授都無法想象出來的一種“商業模式”。襯托著剛過去的北京奧運的輝煌,這人間慘劇逼著大家“重估一切價值”,也把我狠狠地從學術的云端上摔落下來。我開始懷疑自己專注了這么多年的管理學研究和普及工作的價值。雖然我也長期提醒自己身在中國,西方的管理理念要想發揮作用,必須跨越文化的鴻溝,但這道鴻溝居然兇險到這個程度,也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們已經習慣了對專業學術期刊上裝模作樣的管理論文于世無補的嘲笑,但我在中國這樣一個惡劣的環境寫那些普及性的文章中,不同樣也是沙上筑塔嗎?
我開始更著眼于企業所處的這個“江湖”了。“江湖”在漢字中涵義的豐富性,罕有其匹。除了泛指江河湖海(“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對江西和湖南的簡稱(“走江湖”)之外,“江湖”的涵義分幾層。第一層是相對于“廟堂”的“江湖”,指的是“官家”之外的民間社會。第二層是相對于宗法社會的“江湖”,也就是所謂的“游民社會”。這里又分幾層,一層是經游民知識分子浪漫化處理的、武俠小說式的“江湖”,雖然是很多江湖人的精神依托,但事實上并不存在;一層是社會邊緣人靠手藝、靠專業技能養家糊口的生存空間,有競爭,有戰略,頗有類似現代商業的一面;一層是組織更為嚴密的、為了小圈子利益事實上背信棄義、無惡不作的黑社會。所以,光是對“江湖”這個詞的分析,就可以對中國復雜的社會結構有個大致的了解:廟堂-宗法社會-游民社會-黑社會。廟堂和宗法社會的主流大致是三綱五常之類的陽儒陰法、陽A陰B的那一套統治術,統治者自以為得計,老百姓其實都是明白人,與陽A陰B相對應的是,游民社會尤其是黑社會通行的則是反(主流)社會意識(“唯恐天下不亂”)和幫派意識(“只講你我,不分是非”),只許你統治者耍流氓,不許我老百姓拆爛污?恐怕沒有這么便宜的事情。計劃經濟時代對社會進行的全方位控制的手段放松之后,中國社會迅速傳統化,尤其是城鄉二元體制和農民工體制憑空制造出來這個龐大的由脫序人、邊緣人構成的游民社會,什么樣的事情做不出來?往奶粉中加木地板,恐怕還是這其中情節較輕的。
這些認識,與我在上海主持實踐管理研究會工作期間,接觸的王學泰、吳思、秦暉等著名人文學者的思想分不開。中國的很多事情,要么不知道,知道太多了,很容易讓人沮喪。這么一個上下同構的超級江湖、超級系統、“超穩定結構”之中,企業的位置在哪里,管理的位置在哪里,管理學者的位置在哪里,我為此頗為沮喪了一段時間。
然而,魯迅的老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人總是要做點事情的,不為別人,只為自己,不為外在功效,只為自己心安,知其不可而為之,不是思想的境界,而是生存的哲學,快要溺斃的人手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一兩年,我又逐漸從宏觀社會文化的話題回到了企業管理的話題上來。系統強大,人類文明難道不更強大?陽A陰B強大,普世價值觀難道不更強大?宗法社會和游民社會之間,公民社會難道就沒有生存的空間?一家一家好企業,難道就不能成為我們公民社會建設、向公民社會專型的基礎?
相信很多做企業的朋友都有和我類似的猶疑。做企業不容易,在中國做企業更不容易,在中國的這個時代做企業尤其不容易。小環境不好,大環境更糟糕。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想想這些苦處,很多企業家朋友有時候會自我懷疑,會一時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有時候甚至也想一了百了,一賣了之,一走了之。
然而,不管怎樣,企業還是要做下去的。用特蕾莎嬤嬤的話來說:
人們經常是不講道理、沒有邏輯和以自我為中心的,
不管怎樣,你要原諒他們。
即使你是友善的,人們可能還是會說你自私和動機不純,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友善。
當你取得成功時,你會有一些虛假的朋友,
和一些真實的敵人,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取得成功。
即使你是誠實的和率直的,人們可能還是會欺騙你,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誠實和率直。
你多年來營造的東西,
有人在一夜之間把它摧毀,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去營造。
如果你找到了平靜和幸福,他們可能會嫉妒你,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快樂。
你今天做的善事,人們往往明天就會忘記,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做善事。
把你最好的東西給這個世界,
也許這些東西永遠都不夠,
不管怎樣,把你最好的東西給這個世界。
你看,說到底,它是你和上帝之間的事,
而絕不是你和他人之間的事。
留點好東西給這個世界,正是這種淳樸的愿望,支持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企業人走到了今天。正是這種“不管怎樣還是要做”的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使得中國的工商業雖歷經摧殘,仍不絕如縷,一直延續到今天。墻頭變幻大王旗,中國的未來,中國人的未來,需要靠這些企業去定義,去描繪。不管環境沙化得多嚴重,只要根扎得足夠深,總有植物能生長。植物多了,沙漠就變成了綠洲;綠洲多了,塞北就變成了江南。
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不管江湖多么險惡,只要我們內心深處,守護住這片小小的角落,終將有風平浪靜、鶯飛草長的日子。“說到底,它是你和上帝之間的事,而絕不是你和他人之間的事。”
(本文是《企業江湖》一書作者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