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顯勇 韓東起



1978年的官員出國考察,比一百年前的清末“五大臣出洋”,來得規模大得多,給中國帶來的直接影響,也更迅猛廣泛。
<<<1978年:中國高層出國考察熱
從1977年秋國家計委提出 “8年引進65億美元”,跳到“8年引資180-200億美元”的新計劃,只用了半年。手頭儲備的項目不足,國家計委就給中央打了個報告,“讓干部出去看看,落實引進規劃”,這就重啟了出國考察之門。
當年對外部世界的熱度,從中國社科院辦的一份刊物——《經濟研究參考資料》上,也能窺見一斑。這份刊物從1979年創刊到當年年底,已出了200期,其中刊登了出國考察報告的就有101期。
回看1978年間的報告,那時的出國考察可謂“貨真價實”,絕非游山玩水,更沒有探親等私事。
中國農業代表團在美國待了40天,就參觀了102個單位,包括農莊、養豬場、漁港、農業大專院校、研究所等,皆有名有姓,有見聞有觀感。以這種一天趕3個場子的頻率算來,他們是無暇參觀“賭城”拉斯維加斯了。
被派到西歐的農業專家就更敬業了,雖然他們不理解歐洲人為什么要養瘦肉豬,卻暗地里抓了把飼料,打聽著養瘦肉豬的技術,甚至還數出荷蘭生豬比中國生豬多了兩條肋骨,作為技術指標。
各路“偵察兵”中,最核心的,是由中央直接派出的“正規軍”。
1978年春天,中央派出的4路人馬相繼出發
以林乎加為團長的中國赴日經濟代表團,考察戰后日本的經驗;以李一氓為團長,于光遠、喬石為副團長的中共中央代表團走訪南斯拉夫;以段云為組長的港澳經濟貿易考察團,對香港、澳門進行實地調研;副總理谷牧則帶著經濟團訪問了法國、瑞士、比利時、丹麥、德國等西歐五國。
在1978年出國潮中,最重要的一次出訪,當屬西歐五國之行。這是新中國首次向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派出國家級代表團,這也是直接推動了改革開放的一次訪問。
代表團成員除了分管經濟工作的副總理谷牧外,還有七八位部級干部和20余名長期從事經濟工作的中央和地方領導。
從1978年5月2日到6月6日,代表團先后訪問了5國的25個城市,參觀了80多個工廠、礦山、港口、農場、大學和科研單位。行程之緊,可謂“坐著飛機看花”。
訪問的第一站是法國。與法國總理雷蒙·巴爾會談時,谷牧團長按照國內準備的稿子,講了政治外交,但沒談經濟。單從表情看,就知道人家興趣不大。后來,巴爾總理干脆直說:“政治問題我不談,我就談經濟,政治問題我們總統跟你談。"
在和法國總統德斯坦會談時,總統又說,政治問題我們中間沒什么好說的,還是談談經濟吧。法國駐華大使則當著他們總統的面對谷牧說,聽說你們要搞120個大項目,我們法國很愿意對中國有所貢獻,給我們10個行不行?
為中國做貢獻,可信嗎?讓考察團驚訝的是,他們還沒回來,法國巴黎銀行董事長已經先一步到京了,一來就提出了25億美元的貸款計劃。
德國人對于“貢獻”更是急切。北威州州長屈恩在歡迎宴會上說,“貸款50億美元,現在就簽,貸款200億,宴會后談判一小時簽字。 ”
德國人知道中國對主權非常敏感,就出主意說,為了在不影響你們主權的情況下用我的資金,你們可以在歐洲開個銀行,我們把錢存在你們的銀行里,這是正常的信貸關系,不影響主權。
聽說中日已經簽訂了長期貿易協定,西歐五國就更急了,爭相借錢給中國。因為想和中國拉上關系的企業太多,代表團坐汽車已經參觀不過來了,只好搭上軍用直升機,一上午就走訪三個廠子。
訪問期間,歐洲經濟的自動化、現代化、高效率,給考察團成員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看到:西德一個年產5000萬噸褐煤的露天煤礦只用2000名工人,而中國生產相同數量的煤需要16萬工人,相差80倍;瑞士伯爾尼公司一個水力發電站,裝機容量2.5萬千瓦,職工只有12人。我國江西省江口水電站,當時裝機2.6萬千瓦,職工卻有298人,高出20多倍。法國馬賽索爾梅爾鋼廠年產350萬噸鋼只需7000工人,而中國武鋼年產鋼230萬噸,卻需要67000名工人,相差14.5倍。法國戴高樂機場,1分鐘起落一架飛機,1小時60架;而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半小時起落一架,一小時起落兩架,還搞得手忙腳亂。代表團成員之一、時任廣東省副省長的王全國多年后提及這次出訪,仍激動不已,他說:“那一個多月的考察,讓我們大開眼界,思想豁然開朗,所見所聞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可以說我們很受刺激!閉關自守,總以為自己是世界強國,動不動就支援第三世界,總認為資本主義腐朽沒落,可走出國門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中國屬于世界落后的那三分之二!”
出國考察,就是照鏡子
1978年6月30日下午,中共中央政治局聽取了西歐五國行的考察匯報。這場匯報從下午3時半開始一直開到晚上11時15分,將近8個小時。
谷牧向中央領導講了讓他印象深刻的一件小事:在丹麥,農場主不能把農場隨便轉給兒子經營,兒子要想繼承父業,必須從農業技術學校畢業,取得國家證書,并且在其他農場實習兩年才行。
這使大家認識到,資本主義國家也有好的制度,值得借鑒。
中央領導興趣盎然,熱烈地發表了意見。
葉劍英說,“出國考察,就是照鏡子,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
李先念說:“要利用西歐這個力量,把先進的東西搞過來。”
這次匯報后,鄧小平又專門找谷牧去談話。鄧小平指示:引進這件事要做,重要的是爭取時間。需要借點錢,出點利息,這不要緊,早投產一年半載,就都賺回來了,但質量要選好,要先進的。
1978年的官員出國考察,比一百年前的清末“五大臣出洋”,來得規模大得多,給中國帶來的直接影響,也更迅猛廣泛。這一次,中國的門一旦打開,就關不上了。
20世紀70年代末我們黨做出改革開放的歷史性決策,絕非歷史的“偶然”,而是中國發展的要求和時代發展的大勢使然,是“內憂外壓”的形勢所逼迫出來的。如果當初不作這樣的選擇,現在的中國,會是怎樣一個中國呢?現在中國社會的面貌,會是怎樣一副面貌呢?中華民族的命運又將會如何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1978年“會前會”:改變中國的36天
中國能有今日令世界驚奇的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與1978年的“決定”密切相關。為多數人所誤讀的是,所有這一切令人震驚的“變化”都集中發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事實上,那些關涉大是大非的命題,是在之前那至今仍顯神秘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經過激烈的博弈而得以解決的。三中全會只是將工作會議的成果加以確認而已。
背景:在1978年談經濟建設不容易
11月10日,中央工作會議開幕,華國鋒確定三項議題:一、討論如何盡快把農業生產搞上去;二、商定1979年和1980年兩年國民經濟計劃的安排;三、討論李先念在國務院務虛會上的講話。接著,華國鋒提出,在這之前先討論一個問題,就是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
華國鋒講了一個多小時,講了很多經濟建設問題。于光遠當時是國務院研究室負責人,他坐在臺下全程聽了華的講話。于光遠事后評價說,對于華的講話,“大家是比較滿意的。”“華國鋒的確是一個熱心建設的人。”
但同時,與會者也注意到,大會講話中還在堅持毛澤東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和“抓綱治國”的十一大路線。
其實,出席會議的很多人是擁護工作重點轉移的。然而,當時許多重大是非問題沒有厘清,成千上萬件冤案尚未平反,“兩個凡是”還壓在人們頭上,與會者怎能心平氣順地討論重點轉移和經濟工作?
“天安門事件”得以平反
會議前兩天基本上是按部就班的。但12日,陳云在東北組作了個爆炸性發言,提出6個問題:一、薄一波等61個叛徒案,他們從“反省院”出來是中央決定的,不是叛徒。二、從“反省院”出來履行過出獄手續但后來繼續干革命的同志不是叛徒,應該恢復黨籍。三、陶鑄、王鶴壽等同志現在或被定為叛徒,或留著一個“尾巴”,應重新復查。四、彭德懷的骨灰應該放到八寶山革命公墓。五、中央應當肯定“天安門事件”。六、康生的錯誤很嚴重,應當給予批評。
陳云發言后第二天,各組紛紛對其講話作出強烈回應。萬里、王首道、康克清要求迅速解決這6個問題;蕭克發言要求為“二月逆流”平反;陳丕顯提出上海“一月風暴”的問題要搞清楚;胡喬木建議“少宣傳個人,不搞新的個人崇拜”……
會上在討論,會場外也在行動。14日下午,北京市委常委會召開新聞發布會,市委第三書記賈庭三講著講著離開了講稿,從桌邊拿起一張紙,念了一段話:“1976年清明節,廣大群眾到天安門悼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完全是出于對周總理的無限愛戴、無限懷念和深切哀悼的心情;完全是出于對‘四人幫禍國殃民的滔天罪行深切痛恨,它反映了全國億萬人民的心愿。廣大群眾沉痛悼念敬愛的周總理,憤怒聲討‘四人幫,完全是革命行動,對于因悼念周總理、反對‘四人幫而受到迫害的同志一律平反,恢復名譽。”
應邀到會的新華社北京分社副社長周鴻書立即聽出了弦外之音:這段話實際上是為“天安門事件”平了反。11月15日,新華社通過電波向全中國發布了重要消息:“中共北京市委宣布‘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
解決若干重大遺留問題
同樣在15日,《人民日報》發表《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社論,社會上感到一種“解凍”的氣氛;緊跟著,南京群眾紀念周恩來而引發的“南京事件”也宣布平反;吳晗的歷史劇《海瑞罷官》也宣布平反。
11月25日,華國鋒宣布9條決定:1.關于“天安門事件”,“問題解決得還不徹底”,他代表中央宣布,“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的群眾運動,應公開徹底平反”;2.“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是錯誤的”,撤銷有關的全部中央文件;3.為“二月逆流”平反;4.為薄一波等61人平反;5.彭德懷的骨灰放到八寶山革命公墓;6.為陶鑄平反;7.為楊尚昆平反;8.對康生、謝富治進行揭發批判;9.“文革”中的一些地方性重大事件,由各地實事求是妥善處理。
于光遠認為,華國鋒的態度值得肯定。他說,華國鋒“對大家提出的問題,一個也沒回避,態度誠懇”。代表們還從這一講話中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氣氛,這就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暢所欲言的民主氣氛,大家為華國鋒的講話熱烈鼓掌。
明確思想路線
11月26日,胡喬木在東北組發言,希望華國鋒在會議結束時講一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代表紛紛提出,大會暫不討論經濟問題,應先討論思想路線問題。
同一天,時任衛生部部長的江一真在西北組發言時,指名道姓地批評了身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汪東興。關于這件事,于光遠后來有過詳細回憶——“25日晚,我到江一真的房間,同他商量應否指名道姓地批汪東興。我們認為汪東興在粉碎‘四人幫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要講‘兩個凡是的提法和對它的堅持,對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抵制,對平反‘天安門事件的阻撓等等,汪東興欠的賬就很多很多……不把他的名字點出來,許多問題就說不明白。”
隨后,楊西光、于光遠等人也批評了汪東興。擔任會議簡報工作的胡丹回憶,華國鋒當時讓大家敞開講話,簡報該登就登。最長的一份簡報42頁,整個會議出了400多份簡報,放在地上有一米多高。
12月8日晚,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汪東興在會上作了檢查。
糾正“兩個凡是”
12月13日,華國鋒承認了“兩個凡是”的錯誤,汪東興也在這一天做了書面檢討。
華國鋒說,1977年3月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所講的“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都必須擁護;凡是損害毛主席形象的言論,都必須制止”,這些話講得絕對了。他還說,1977年2月7日中央“兩報一刊”社論中,也講了“凡是毛主席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這提法更加絕對,更為不妥。
此外,華國鋒還講了集體領導的問題。他說,希望今后各地區各單位向中央作請示報告時,文件的抬頭不要寫華主席、黨中央,只寫黨中央就可以了。中央黨政軍機關向下行文,也希望照此辦理,也不要提英明領袖,稱同志好。
于光遠說,對華國鋒的講話,會議出席者是滿意的。他“承擔了‘兩個凡是的責任。一個在黨內擔任最高領導職務的人,能夠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
鄧小平講話成三中全會主題報告
12月13日,中共中央副主席鄧小平在閉幕式上作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講話。《鄧小平文選》收入這篇講話時注釋:“這個講話實際上是三中全會的主題報告。”這個講話今天讀來仍振聾發聵。
講話第一個問題就是“解放思想是當前的一個重大的政治問題”。他說:“一個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一切從本本出發,思想僵化,迷信盛行,它的生機就停止了,就要亡黨亡國。”第二個問題是“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條件”。他說:“一個革命政黨,就怕聽不到人民的聲音,最可怕的是鴉雀無聲。”他特別強調:“必須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
講話中真正付諸實施的是關于經濟的部分。鄧小平認為,“我國的經濟管理體制權力過于集中,應有計劃地大膽下放”,這是中國上世紀80年代初期改革的指導思想。
12月13日,中央工作會議閉幕,但與會者繼續分組討論了兩天,會議15日才結束。3天后,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這個會只開了5天。(本文系記者根據有關史料整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