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厚梅

第一次見到王陽那年,我17歲,正是青澀的年紀。那個夏天的午后他夾著一疊資料敲開我家大門的時候,我正披散著頭發吃著一盒和路雪的冰淇淋。他是我姐姐的男友,我打開門側身讓他進來,一邊專心地用勺子挑起滿滿的一勺粉紅色塞到嘴里去。后來王陽回憶起初見我時的情景,他說我當時的樣子像一個玻璃櫥窗里擺著的洋娃娃。
在姐姐的大學4年里,王陽不斷地出現在我們家,他總是在給姐姐送著各種各樣的資料,王陽總是對我淺淺地點一下頭,給我一個很淡定的笑容。我有時會還他一臉燦爛的笑,有時心情不怎么好,就干脆視而不見從他身邊擦過。
姐姐念到大三的時候我也考上了大學,是歷史系,和姐姐不同專業。誰都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選擇這樣一個專業,只有我知道是為了林宇。林宇是我高中的同學,高我一屆,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我們是在排一場文藝晚會的時候認識的,當時我們擔任的是男女主持的工作。就在一遍遍對晚會的臺詞時,我喜歡上了林宇,喜歡上他好聽的嗓音和他含笑的眼睛。他畢業的那年,我就確定了自己填報大學的志愿。
這種努力在一年以后得到了回報,我被那所學校錄取了。那個秋天的早上,我終于在大學里寬闊的操場上見到了接新生的林宇。當他從我手里拿過我的行李背包的時候,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小梅,我們好有緣分吶!”
我如愿以償地做了林宇的女朋友,我們的身影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出雙入對,他磁性的嗓音只對我一個人說低低的情話,我的生命因此而燃亮了,就像一株承受了甘露的草一樣清瑩滋潤起來。
那段日子我仍會在周末遇見王陽,他穿藏青的T恤,仍舊是一臉淡定的笑,這時的我總會還他一臉的燦爛,或者調皮地回報他一個夸張的鬼臉。王陽偶爾會和我聊兩句,或者會在帶資料來的時候給我捎上一盒我愛吃的和路雪冰淇淋,我用勺子一點點掏空盒子里的粉紅色,他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我吃得那么專注。有時候我想,假如林宇也會買冰淇淋給我那該多好。
林宇只用粉紅色的透明紙包了玫瑰送我,一束一束的,紅得像火,林宇說我要學會做一個成熟的女孩,這樣才配得上玫瑰的優雅。于是王陽再買來冰淇淋,就被我順手扔進了冰箱里,我淡淡地說我在減肥。那段日子我開始把及腰的長發挽起來,化淡淡的妝,灑一種叫做“毒藥”的香水,雖然這讓我覺得自己開始變得不像自己了,可我喜歡林宇望著我的那種欣喜的表情。
就在快畢業大家都忙著趕畢業論文的時候,林宇卻放棄了最后的考試,跟著一個家境優越的女孩去了國外。我最后一次見到林宇,是他在街頭給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孩買一盒雙色的冰淇淋,我沒有想到竟會看到這樣可笑的場景。我轉身斷然離去,我走得很快,眼中早已蓄不住淚水……
我大病了一場。因為所學的專業并不是很有市場,所以我在家里閑了好幾個月。這個時候,王陽已經是一家大公司的銷售部經理,他還是會常常來我們家,身上卻換了一套昂貴的名牌西裝,不變的是一臉淡定的笑容。
有一天王陽對我說:“小梅,你該找一份工作了?!蔽乙贿吀C在沙發里閑散地吃著冰淇淋,一邊答道:“沒人肯請我呀,學了這么個古怪的專業?!蓖蹶栃π?,說:“我有個朋友,剛剛經營了一家廣告公司,缺一個幫他做文案的職員,他托我幫他物色一個好的人選,我看你倒是可以去試試?!蔽覔P了揚眉,回報他一個笑臉。
后來王陽就陪著我去了汪遠的公司。那是一家不算大的廣告公司,裝飾得倒很現代,汪遠坐在黑胡桃木的辦公桌后面。汪遠是個典型的生意人,他的五官輪廓很深,金絲邊眼鏡后面的目光很犀利。不可否認他是個很俊朗的男人,當他開口和我講話的時候,我驚詫地發現他的聲音和林宇如此地相似,我們聊了不過十來分鐘,汪遠就站起身來向我伸出手說:“唐小姐,明天你可以來公司上班了?!?/p>
我開始了做方案策劃的工作,這對于我來說不算是太困難的事,念書的時候我對文字的愛好在這個時候幫到了我。我的工作日漸完善,汪遠有時和客戶談生意也會帶上我。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總是會帶著不善言談的我去談生意,汪遠望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沒什么,只是你陪在我旁邊,會讓我覺得比較有信心?!蔽业男谋惠p輕敲擊了一下,但我不會再像一個天真的少女那樣了,我對汪遠的感覺僅止于工作上的合作。
直到那個冬天的晚上,忙完一個方案的我從辦公室出來,在公司樓下見到了汪遠那輛新買的漆黑色奧迪。汪遠搖下車窗,伸出頭來說:“小梅,陪我待一會兒好不好?我很悶。”我遲疑了一下,他已經下車幫我開了車門,我彎腰鉆進了他的車。他帶我去了一間不大的酒吧,我們叫了一扎啤酒,汪遠很少說話,只是在不停地喝酒。我一直沉默地看著他喝光了所有瓶子,然后我說:“你就是想讓我來看你喝酒的嗎?”汪遠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含糊地問我想不想聽聽他的故事。接著他就講了起來,他低沉的嗓音有種十分吸引人的魅力,一如當年和我對晚會臺詞的林宇。
他的故事不長,是關于他初戀的情人,那個叫做娜娜的女孩在他終于做出一番小小事業的時候卻選擇了嫁給一個長她18歲的臺商。他們分手的時候娜娜只說了一句話,她說:“我離不開奢華的生活,而這些是你無法向我保證的,所以,原諒我?!蓖暨h紅著眼睛說今天是娜娜的婚期,本來他該去婚宴大大方方地表示祝福的,可是他做不到。
我望著面前這個微醉的男人,想起同樣選擇了奢華的林宇,我們都是被傷害的那個人啊!我的手輕輕地撫過汪遠濃密的頭發,我說:“汪遠,我們何必要去扮灑脫呢?我們本來就不是灑脫的人,要難過就好好地難過吧,不該苦苦地撐著?!蓖暨h捧著我的手埋下頭掉下了淚,他的淚打濕了我的手心,令我也酸楚了起來。
哭過以后的汪遠平靜下來,卻突然說想帶我去吃冰淇淋,我詫異地望著他,他的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淡淡地說:“我記得王陽告訴過我你是個喜歡吃冰淇淋的女孩?!蔽艺苏?,想起了王陽淡定的笑容和他買給我的冰淇淋。汪遠拉著我出了酒吧,沿街去找賣冰淇淋的小店,冬天的夜里,我們走了好遠。
那以后我做了汪遠的女朋友,依舊陪他去談生意,給他寫方案。汪遠的公司進展很順利,他說這有賴于我的功勞,于是他很殷勤地送我各式各樣的花,把我寬大的辦公桌襯得燦爛一片。我仍舊是化淡淡的妝,不為汪遠做刻意的改變,成熟或者純真,汪遠說他都喜歡,只要是我。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臉上有淺淺的笑,我已不會再為了一句情意綿綿的話而激動了。
那段時間,好久沒有見到王陽去我們家,有一次我問起姐姐,她說:“王陽前不久調去北京工作了?!蔽艺苏幻靼诪槭裁催B汪遠都不知道這件事,后來我問汪遠,他說:“是嗎?我也好久沒見到王陽了呢!怎么調去北京那么遠的地方都不和我們說一聲呢?至少該去送送他啊。”我沉默著,突然有些想念王陽淡定的笑容。汪遠卻在這時從背后環抱住我,說:“還有我呢,想吃冰淇淋的時候,我買給你。”
王陽離開的第二年,我和汪遠開始著手籌備我們的婚禮。他的廣告公司已經初具規模,那個情人節他在一大束火紅的玫瑰里藏一顆晶瑩剔透的鉆戒,他說小梅,你會是最美麗的新娘。我們商定婚期就在那一年的中秋,在接下來的大半年時間里我一邊照顧著公司的生意,一邊忙著打理我和汪遠的新房。
就在房子快要裝修好的時候,我卻在別墅區的花園里看見了汪遠和一個年輕的女孩擁抱在一起,那個女孩,正是娜娜。娜娜離婚了,她年長的老公有了新的目標,大手筆地給了她一筆錢,娜娜就想到了汪遠,不過她沒想到的是汪遠的事業在這一兩年里有了這么大的進展。養尊處優的生活令娜娜一點都沒有變,還是像從前那樣年輕漂亮,汪遠再見她時掩不住心里的憐惜,娜娜的柔情勾起了他對從前的種種美好回憶。
那天夜里,汪遠和我對坐在新房寬敞的客廳里,低著頭輕聲地說原來他沒有忘記從前。我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將兩枚大門的鑰匙放在茶幾上,說:“汪遠,我向來學不會勉強別人,所以,我放過你?!闭f著,我轉身離開了那個幾乎要成為我的家的地方。一如當年離開林宇的時候,我沒有讓汪遠看見我眼中蓄滿的淚水。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溺在一種絕望的悲傷里走不出來。秋天已經到了,我卻不肯換下棉布的碎花裙子,執意要赤著腳在房間里走路,我披散著頭發抱著洋娃娃說話。我想吃粉紅色的冰淇淋,可是我不愿出門,買給我冰淇淋的人早就走遠了。
那個午后陽光很好,姐姐敲開我的房門,說有人想見我。她閃開來,背后站的竟是王陽!
王陽一手提著一個大大的旅行袋,他的皮膚曬得黑黑的,臉上有種經歷了太多滄桑的疲憊,我們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終于他揚起嘴角給了我一個熟悉的笑容,然后他伸出藏在背后的右手,他的手上拿著一大盒和路雪的冰淇淋。我不爭氣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因為王陽望著我,用一種淡定的口氣說:“因為你,我從北京調回來了?!?/p>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愛情原來一直在原地等著我!王陽用他溫暖的手掌輕輕撫過我披散的長發時,靜靜地告訴我說,從第一眼看到我,他就喜歡上我了。而我,在愛情的游戲里玩鬧了7年之久才給他說出這句話的機會。我笑著,緊緊地摟著王陽,一遍一遍地問他:“我怎么要得起你的愛???”王陽說:“傻瓜!吃了我那么多年的冰淇淋還敢說不敢要?”
王陽給我的戒指就是藏在冰淇淋里的,那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被我從一團粉紅色中吃了出來。那天的我一如17歲那年的樣子,穿一件純棉的碎花裙子,披散著頭發,赤腳坐在客廳里吃著那盒和路雪的冰淇淋,王陽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靜靜地看著我。當我被那枚鉆戒硌到牙的時候,王陽只是笑著說了一句話:“小梅,讓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給你買冰淇淋吃,好不好?”
我除了幸福地點頭,已說不出話來。
(作者單位:重慶市萬州區王家坡上街9號附9號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