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市場發育:中國特色話語體系的靈魂

唐任伍

缺乏思想市場的發育，這是中國在世界上缺少話語權的關鍵，同時也是中國經濟諸多弊端甚至險象叢生的根源

沒有思想內涵的話語蒼白無力

“話語權”是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福柯在1970年12月就任法蘭西學院院士時的演講《話語的秩序》中提出來的，他深刻地認識到話語不僅僅是思維符號和交際工具，而且是人們斗爭的手段和目的，“話語是權力，人通過話語賦予自己權力”。

話語權作為一種“軟實力”，是以硬實力為前提的。2011年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第二大貿易國，擁有3.5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被稱為“世界工廠”，制造大國，同時發表的論文數、申請的專利數和GDP一樣增長迅速，2010年美國發表SCI論文39.01萬篇，中國發表了SCI論文14.84萬篇，居美國以后的第二位。可以說，今日中國不缺財富，不缺學術，也不缺創意。中國的崛起給中國帶來了更多的國際話語權機會。但是，中國在世界上的話語權與中國作為一個世界大國的地位還很不相稱。原因何在？作者認為，在于中國思想市場發育不完善。

話語權作為一種權力的表現形式，以話語為載體，有著自己內在的特性。一個人乃至一個國家的話語權高低，除了基于社會“共有知識”或科學的、客觀性的敘述之外，話語的邏輯性越強，在不同時機和場合下的話語越具有一致性，其說服力就越強；話語權具有社會性，因而不可避免地帶有價值觀和意識形態色彩，并依賴于所使用的概念和知識的創新。越有系統地使用“屬于自己的”話語，便越能主動地獲得由這種話語所帶來的權力，如果只是做他人話語的追隨者，則很難獲得屬于自己的話語權。

思想是行動的指南。沒有思想的歷史是可悲的歷史，沒有深刻內涵的思想也很難獲得話語權。即使依靠強力獲得某種話語權也是蒼白無力、不能持久。學者們有一個共同的看法，那就是思想活躍、思想家輩出的時代，話語權肯定強大。古希臘和中國的春秋戰國時期，西方的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思想活躍，民智開發，話語體系健全，從而開啟了后世的統一、繁榮和中興，并分別成為東西方文明的活水源頭。要想提高國際話語權，就必須培育思想市場進行理論創新。

思想市場發育是中國特色話語體系的靈魂

思想市場是由人文和社會科學等要素組成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機構是一個國家的思想和理論陣地，發展和繁榮基礎性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實際上就是在培育生產高質量話語的思想市場。話語包含的諸種要素和特性，如概念的創新、話語邏輯、說服力、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基礎等，只有發達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能夠賦予。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建立起來的話語體系，正是依靠人文和社會科學的發達奠定，馬基雅維里、莫爾、孟德斯鳩、盧梭、休謨、洛克、亞當·斯密等一個個燦若晨星的大師，其深邃思想的光輝成就了主流話語體系，諸如社會契約論、天賦人權論、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論、市場萬能論、“看不見的手”等，無不出自這一階段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成果。同樣，西方在今天世界的話語優勢地位，與其發達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也是分不開的，冷戰后的國際主流話語，如源自美國的“歷史終結論”、“文明沖突論”、“民主和平論”、“霸權穩定論”、“民主化第三波”等理論，以及“軟權力”、“權力轉移”、“無核武器世界”等概念，來自歐洲的“全球化”、“全球治理”、“第三條道路”、“人道主義干預”、“氣候變暖”等話語，無不首先出自他們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今天構成西方話語權基礎的自由、民主、平等、人權、法治等概念和理論，也首先是西方歷史上人文和社會科學思想家們的產兒。可見，沒有發達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沒有思想市場的發育，就難以提升話語的質量。

中國在歷史上曾經有過影響世界的主流話語，諸如“仁者愛人”、“大同世界”、“選賢舉能”、“有教無類”等，影響中國乃至世界幾百上千年。新中國成立之初提出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話語，成為處理國與國之間關系的準則。中國改革開放后的20世紀80年代的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使得中國領導人胸襟開放，渴望嘗試新事物，逐漸擺脫激進的意識形態，回歸到實用主義，從傳統中找到了許多相關的理念和制度，回歸到自己的文化根源，思想市場逐漸發育，于是“小康社會”、“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的“貓論”等話語，開始影響世界。特別是“和諧世界”的理念，不僅是重大理論創新，而且將成為影響世界的重要話語體系。

但是，從總體上看中國話語體系建設是不完善的，與中國過去30多年所取得的經濟成績是不相適應的。今天的中國通常被譽為世界工廠、中國奇跡，世界上隨處可見“中國制造”的產品。但是，很少有外國的消費者能記住中國創造的“話語”產品。中國已故的物理學家錢學森提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發人深省的問題，“為什么中國的大學在1949年后沒有產生一個世界級的原創性思想家或有創見的科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的答案是，中國缺乏一個開放的思想市場。缺乏思想市場的發育，這是中國在世界上缺少話語權的關鍵，同時也是中國經濟諸多弊端甚至險象叢生的根源。

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話語體系的建設，必須以自由的思想市場為媒介，交相呼應，互為融合，才能彈奏出有內涵的話語。開放、自由的思想市場的培育不能防止錯誤思想或邪惡信念的話語體系產生，但歷史已經表明，壓制思想市場會遭致更壞的結果。一個運作良好的思想市場，培育寬容，這是一服有效的對偏見和自負的解毒劑。在一個開放的社會，錯誤的思想很少能侵蝕社會的根基，威脅社會穩定。“錢學森之問”清晰表明，一個充滿活力的思想市場的發育，不僅是學術卓越、話語體系有影響力的先決條件，也是開放社會和自由經濟不可缺少的道德和知識基礎，沒有這樣的思想市場，人才的多樣性必將枯竭。思想市場的發育和形成比商品市場、貨幣市場、人才市場更有價值，影響更深遠，遠比GDP的創造更有意義。商品市場、貨幣市場影響的可能只有一個時期、一個時代、一個區域，GDP的增加只能物質富裕一些居民，而思想市場的發育和形成將大大提升中國的話語權地位，影響整個時代、整個人類，并能為整個人類帶來精神上和物質上的豐富和繁榮。中國未來的可持續發展，在于一個良好的思想市場的出現和形成。

不能亦步亦趨，以免陷入美國等國設置的“話語陷阱”

具有深邃思想內涵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話語體系的形成，還需要一系列條件做支撐。

首先，積極參與國際話語規則的制定，營造有利中國的國際話語語境，努力將自己的優勢觀念轉化為國際主流話語。要使自己的話語成為國際主流話語，即自身的觀念和看法得到廣泛傳播和認同，就必須學會按照話語游戲規則來塑造語境，突破西方制定的話語規范，通過戰略性地使用話語來有目的地塑造語境，營造有利于中國的國際話語語境。由于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差異，特別是宗教信仰造成的根本分歧，西方人看待中國本身就帶著偏見，因此，中國人必須具有自覺、自強、自信能力，將中國的話語還原成為世界聽得懂的話語，讓世界正確解讀中國話語。

其次，加強話語傳播和觀念供給能力。話語權的傳播需要載體和媒介，語言本身直接承載著話語表達。全球化給擁有語言優勢的英語系國家帶來了巨大的好處。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獲得了很多話語權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它們擁有強大的觀念制造能力和話語傳播工具。美國遍布世界各地的新聞傳播網絡，控制了全球90%的新聞和75%的電視節目的生產和制作，互聯網上的信息90%左右以英語方式負載運行。美國聯合通訊社（美聯社）作為全球最大的通訊社之一，在全球有2萬家媒體的訂戶，遍布世界115個國家和地區，全球每天有15億人會接觸到美聯社新聞。《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作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三家報紙，也成為各國政要、金融業人士必須關注的媒體，為其話語霸權的建構提供了堅實的資源供給。因此，要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話語體系，就需要進一步提高中文的國際性，建設更多的國際傳播渠道和更強的國際傳播能力，立足于提高現有中國話語的宣傳音量和拓展現有話語的傳播渠道，加快孔子學院的推廣和中文媒體向世界的推展，加強能反映時代要求和發展潮流的觀念創造能力。

最后，爭取更多的組織話語權和專業話語權。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和全球治理的加強，國際關系制度化成為世界發展的一個趨勢，國際社會的組織性話語權將會隨之增多。中國作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要敢于發出自己的聲音提升自身的話語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出資份額的增加可以擴大中國在其中的話語權；中國因經濟地位上升而成為二十國集團的重要成員，這賦予了中國對全球經濟及其治理重要的國際話語權；中國作為金磚國家、上海合作組織創始國等組織成員國，話語權成為中國貢獻世界、承擔國際責任、參與全球治理的重要方式和途徑。

在爭取組織話語權的同時，中國還要高度重視專業話語權的建設。專業話語權的依據是科學，它應該是超越政治，一定程度上甚至應該是超越國家的，諸如在全球環境治理、氣候變暖等領域，中國需要進一步創新技術，建立各種數據系統，用科學推理的態度，擴大專業話語權。中國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雖然出版的書籍越來越多，研究的課題越來越多，但今天中國的經濟學、法學、政治學、社會學、教育學、歷史學、國際關系學等各學科所使用的核心概念和主流話語，仍然來自西方。要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話語體系，就必須盡快改變這種局面，發展和繁榮基礎性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增強設置國際議題和制定國際規則的話語能力。在全球化與反全球化、全球治理、人權與人道主義援助、維和、反恐、反核擴散等這些人類面臨的共同的國際問題上設置國際議題，發出中國學者的學術聲音，提出有針對性的解決之道。

總之，以思想市場發育作為靈魂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話語體系的建設，一定立足于中國的文化資源，發揮中國的優勢，培育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千萬不能亦步亦趨，以免陷入美國等國設置的“話語陷阱”。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導）

責編/陳陽波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