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三篇

王開林，1965年出生于長沙。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迄今已出版散文隨筆集《站在山谷與你對話》《滄海明珠一捧淚》《大變局與狂書生》《新文化與真文人》《敢為天下先》《非常愛，非常痛》《非常人，非常事》等十九部，長篇小說《文人秀》一部。作品被收入海內外近三百種散文、隨筆選本和年鑒。獲海內外多個文學獎項。現任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文學界》執行主編。

且說怕與不怕

人原本就是懷著恐懼來到世間的，娩出產門的那一刻，未有不呱呱驚哭的嬰孩。凡人都該有所敬畏，都該知所敬畏。有所敬，這里暫且捺下不表。有所畏，通俗一點說，就是有所怕，誠可謂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怕死，怕病，怕寂寞，怕失敗，怕冤家，怕仇敵，怕陰謀，怕詭計，怕陷阱，怕圈套，怕背叛，怕離棄，怕貧窮，怕災禍，怕黑，怕光，怕安靜，怕熱鬧，怕水，怕火，怕蛇，怕狗，怕老鼠，怕臭蟲，怕花粉，怕法院，怕監獄，怕陌生人，怕上司，怕河東獅吼，怕家庭暴力，怕墓地，怕鬼怪……。這世界上，可怕的東西著實太多了，幾乎樣樣件件都有人怕它。可嘆啊！世間什么都不怕的人未必就是好鳥，他們什么都不怕，這也許就是最可怕的，無知者無畏，他們心里也就沒有了障礙，沒有了底線，任何殘忍卑鄙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歷史上的獨夫民賊多半是什么都不怕的猛人，但史書上卻記載他們也有所懼怕，一是怕人謀害他，曹操設計夢中殺人，就是預為之防；朱元璋臨死前看見許多可怕的幻像，渾身血污的厲鬼來找他索命，其狀極為驚悚，想必臨到鬼門關，他也會感覺恐懼，酷似待宰的牛羊一般觳觫。秦始皇孜孜不懈地求長生丹，謀不死藥，想活夠萬歲萬歲萬萬歲，這就至少透露出一個信息：他是絕對怕死的。

人生有四道必經的關卡：生，老，病，死。四者之間，人便要為生計策身奔波，為享用苦心謀慮，有志向的人還要為國家建一番功勛。庸常的人管不了那么多，怕只怕金錢無來源和感情無著落。我有個牌友，他好賭怕輸，在牌桌上，總是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神經兮兮的。我說，你何苦呢，小賭怡情你怡不了情，要是大賭，你就不只是傷身，恐怕連性命都要搭進去。我還認識一位文學愛好者，她離婚后，一直想找一個可以白頭偕老的男友，卻又害怕再次受傷，就那么畏縮不前，欲進還退，結果蹉跎掉好幾年寶貴的年華，讓幾個喜歡她的優秀男士莫名其妙地碰壁而去。我對她的做法持批評意見，她這是矯情啊！既然她這么害怕受傷，那就索性在感情上無所追求，倒落得干脆，但她又做不到。只有不賭的人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只有不動心的人才不會傷懷。但他們都做不到這一點，就不得不恒久地煩惱著，膽戰心驚地害怕著，活得一點也不舒暢。

“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是善良者的說法。他們也因此會活得簡單些、平淡些、樸實些，當然也就安穩些。躁動的人總歸是那些怕黑怕鬼又要趕夜路的人，總歸是那些怕坐牢而又要貪贓受賄而莫知收斂的人，他們的幻覺和夢境中有一座地獄，現實中還有真正的牢獄等著他們，這才是極其可怕的事情，但他們步子快了、膽子大了以后，也就用“僥幸”二字做了壯膽藥。你若對他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他會笑掉黃板大牙，現實中確實不乏網漏吞舟之魚的例子，他用這些例子鼓勵自己，卻不想一想，那些吞舟之魚是生活在大海中，他生活在淺坑洼小溝瀆里，哪有那么大的余地可以藏身避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話是笑人膽小。其實這樣警惕著有什么不好呢？膽子大的人能成大事，也能壞大事，我最欣賞的還是那些臨事而懼的人，諸葛一生惟謹慎，小心駛得萬年船。有怕在先，必以細心、耐心和慧心接濟之，然后方始有成。

“上帝要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心中只有金錢，只有美色，只有權位，不怕天，不怕地的人，必有狂疾，這樣的人還是離他們遠一點為妙。一味知怕的人是懦夫，知怕而后求與天地萬物良知良能達成和諧相安的才是智者。怕是第一步，知道有何可怕是第二步，知道如何避免顛躓是第三步，懷抱良知善意而獨立不懼，才叫終成正果。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怕就怕魔王殺死我的靈魂。”這樣的怕是有道理的。有所怕必有所不怕，當一個人面臨著非此即彼的抉擇（究竟是保存肉身，還是保存靈魂）時，他怕靈魂被魔王殺死，才會不怕肉身被刀槍消滅，歷史上那些大無畏的壯士和烈士就是這樣逼出來和比出來的。

眼前有景道不得

世間的人，世間的事，世間的景，我們能夠寫得出的某些好處，往往都不是他們的真好處。有時，作者喋喋自快，嘵嘵費詞，卻純屬隔靴搔癢，連基本的要點都不曾把捉住。今夏，我游覽了三清山（地處江西省上饒市境內），這種認識便愈加篤定。

“三清”無疑是道家的說法，原指“玉清”、“上清”、“太清”三大仙境，也指居于三清仙境的三位尊神，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唐代詩人呂巖作《七言》詩，第四十八首有句：“津能充渴氣充糧，家住三清玉帝鄉。”三清山的得名，則是由于玉京、玉虛、玉華“三峰峻拔，如道教三清列坐其巔”。山上有三清觀，乃條石壘成，屢毀屢修，香火綿延，長達千余年，至今仍具體而微之。此地清幽、清凈、清虛之極，標榜“江南第一仙峰，天下無雙福地”，應不算吹牛吹破皮。然而，道教的歷史有多久？據說大禹和葛洪先后來過此地，一為治水，一為煉丹，二人距今才幾何年月？相比三清山十億斯年的壽命，他們都不過是朝菌和毫毛。與大自然的勝景和勝境相比，與造物主的大手筆相較，人類的文化和行為終究只是小兒科，不值一提啊！

有人善意地引導我們去看那些象形的石柱、石峰、石壘：這個是“企鵝望月”，那個是“巨蟒出山”；這個是“東方女神”，那個是“太上老君”；這個是“猴王獻寶”，那個是“玉女吹簫”……不一而足。這樣一來，不僅各人的想象受限，奇偉瑰怪非常之觀也因此變得狹義而且單解，失去了深長廣遠的氣韻。此山乃神工設計而出，鬼斧劈削而成，經十億斯年數易其稿，才得這部雄文巨著。我們要真正讀懂它，當不是一時半刻，更不是一瞄半瞥。

人與人之間，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所以欣悅，所以相忘于江湖。人與大自然之間，其實毋須彼此懂得，毋須彼此相知，只求和諧共處。我們來自滾滾紅塵，心中積累了多少焦慮、浮躁、郁悶，至此可以全盤倒空，清心洗肺，明目醒腦，陶然忘機，萬千煩惱絲絲繞，痛斬一刀無所疑。我在險絕的棧道上蠕行，在晃蕩的索橋上試步，在陡峭的石級上攀登，在清涼的石凳上休整，舉目所見，側耳所聞，怪石崢嶸，蒼松滴翠，空山人語，深澗鳥鳴，云是青山的霓裳，霧是遠峰的羽衣，飄飄然，翩翩然，忻忻然，不知身在何地，不知身在何世，不知身為何人。三清山的美妙之處，我心有所感，口不能言，于是趕緊用鏡頭攝下其矯形俊態，至于其毅魄雄魂，又有誰能逼近呢？更別說打包帶走。

十九世紀法國音樂家圣桑曾留下名言：“音樂始于詞盡之處。”面對一座包蘊萬有的大山，我心中也只有隱隱約約的旋律，而沒有詞語，因為詞庫雖豐，掏摸出來，一個個詞語竟是如此淺顯，如此笨拙，如此不濟用。這種情形，古人早就體驗過了，“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若非腳踏懸空之道，身臨不測之淵，我和同行諸君或許真會手舞足蹈，也說不定。

眼前有景道不得，這也許是因為我太笨，倘若誰游覽了三清山——這座已成功申報世界自然遺產的名山，居然能跟我說出個子丑寅卯和甲乙丙丁，我肯定佩服他的清醒和明晰！

從掙扎到抗爭

某位哲人極其冷靜地告訴我們：“人的生命具有神秘性、偶然性、脆弱性、短暫性和一次性，而恒處于掙扎或抗爭之中。”

我們仔細琢磨一番，這話的確說中了人類的真實處境，有的人在煩惱、郁悶、悔恨、愧疚、憂傷、痛苦、沮喪的泥潭里掙扎，有的人則在委瑣、庸俗、鄙陋、淫邪、荒唐、詭詐、陰險、罪惡的沼澤中掙扎，可以說，除了少數超越塵表、修煉心性的圣哲僧尼，幾乎每個人都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捉住，淪為兒童玩具中的小小列兵，無從解脫。所不同的只是：有些人泥足深陷，他們難以自拔，最終慘遭滅頂之災；而有些人決不肯向命運揮舞降幡，他們由掙扎轉向抗爭，最終一鼓作氣攻占了灘頭陣地。

掙扎使人悲苦，抗爭則使人高貴。貝多芬掙扎在孤獨的淵谷，但他用音樂作為抗爭的云梯，終于攀上了永恒的巔峰；凡高掙扎在瘋狂的邊緣，但他用繪畫作為抗爭的武器，終于抵消了命運的魔力；海倫？凱勒掙扎在黑暗的深海，但她用求知作為抗爭的槳楫，終于獲致了內心的光明；特蕾莎修女掙扎在貧困的異域，但她用仁慈作為抗爭的手段，終于拯救了窮人的尊嚴。

掙扎是悲哀的，抗爭則是悲壯的。我們欽敬古往今來的英雄、豪杰、志士、仁人、藝術家、文學家、哲學家、科學家、音樂家，透過其偉大的功業和成就，我們不難窺見他們身上非同尋常的抗爭精神，其中包含了足量的勇敢和智慧。當貝多芬耳聾之后，他對命運橫加摧殘的辣手并未示弱，他創作出了輝煌的第九交響曲，用《歡樂頌》驅走人類心靈中冰凍三尺的寒意；當凡高的畫作無人問津之時，他沒有放棄繪畫，而是以更大的熱愛和更絢麗的色彩去表現自己的藝術感覺；當又盲又聾的海倫？凱勒在識字、聽音方面遭遇挫折時，她并未氣餒，不見不散云云。我于夜半見其沮喪恍惚而歸，蒙被而笑，不亦快哉！

我手術住院，舊日女友手捧火紅康乃馨奔來探望，關切之情不減，顧惜之意猶存，不亦快哉！

二、三筆友相聚，以熱葷涼素及三、五條文壇掌故佐酒，酒過數巡，盡皆薄醉，遂放論古今，縱談風月，不亦快哉！

狡兔選窟而住，良禽擇木而棲，不亦快哉！

于紙上書百年來數十蠹國害民大奸巨惡之名字，然后一筆勾銷，復投諸爐膛，冷眼看其灰飛煙滅，不亦快哉！

送友人出國，送仇人出殯，不亦快哉！而是以百倍的勤奮去加以彌補，終于成為了美國乃至于全世界最為人稱道的自強不息的女子，她的文章《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感動了一代又一代讀者，使許多懦夫變得堅強，使許多懶漢變得勤奮，使許多無所事事者重新確立了人生的目標；當特蕾莎修女在印度加爾各答創辦“垂危之家”，拯救街頭那些奄奄一息的乞丐，給他們精神撫慰，卻得不到外界理解時，她沒有中止自己的善行，正是她無所不至的關愛使得心靈冷漠、感情荒涼的人間多出了許多溫暖，她的仁愛之舉較之以往的慈善事業增加了更豐富的內涵，從物質關懷上升到精神撫慰，由養的層面上升到愛的層面。

在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城的祭師拉奧孔警告特洛伊人勿中阿伽門儂的木馬詭計，因此觸怒天神，招致天譴，拉奧孔父子三人的身軀被巨蟒緊緊纏繞，他們拼盡全力掙扎著，忍受極端的苦痛，那正是人類掙扎于絕望與死亡手掌中的永恒圖景。最悲慘的一幕，恰恰是最精彩的一幕，希臘的藝術家對悲劇之美自有特別敏銳的感覺。從拉奧孔父子哀傷無助的神情中，覺悟者不難看出自己的影子，只不過自身的掙扎通常是持久而間歇的，甚至是麻木不仁的，遠不如雕像所呈現的瞬間那般慘烈。

我們究竟是讓肉體拽著精神的雙翼向下沉陷，還是讓精神踩著肉體的雙肩向上攀升？一個人過分取媚肉體的時候就會踐踏精神，過分熱衷精神的時候就會冷落肉體，能將肉體的快樂與精神的美感合而為一的人才算得上世間真正的高手。我們的肉體久在生死一大夢的泥潭里掙扎，在一番苦苦抗爭之后，我們的靈魂能不能率先獲得救贖？宿命論者往往只看到鳥兒的尸體歸于塵埃，卻看不到鳥兒的靈魂留在邈遠的青空，因此他們始終悲觀地認為：任何掙扎最好的結局莫過于一個長長的呵欠和一聲悠悠的嘆息。實際上，他們不愿抗爭，害怕風雨之后會續以冰雹，害怕命運的組合拳會將自己修理得血肉模糊。說到底，這些可憐蟲只是懦夫，抗爭者昂首挺胸，經過他們的身邊，除了“哀其不幸，恨其不爭”，也找不到別的好法子去幫助他們。

作繭自縛之所以愚蠢，是因為“套中人”壓縮自己掙扎的空間，堵死自己抗爭的路徑，完全喪失掉獲救的機會，結果自然好不到哪兒去。蜘蛛在自織的捕網中掙扎，則是另外一種情形，它們制造出不易覺察的假象，用此蠱惑手段捉拿蚊蟲，收獲口糧。人類日復一日地在理智、情感的巨網和生活的漩渦中掙扎，完全是被動的，是無奈的，唯有抗爭使之抖擻神勇，將人間的苦難和悲傷慢慢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