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光

中國式話語體系建構是一個非常艱難的事情,可能要打陣地戰,也可能是一場持久戰。
現在,無論是在國外,還是在國內,人們都非常重視政治制度,或政治體制,或簡稱政體。在不少人眼里,一切問題都與政體相關,諸如經濟增長、社會公平、腐敗、幸福等等,不一而足。政體好,其它都會好;政體不好,其它都好不了。 這個看法,可以叫政體決定論。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其實是似是而非。大量證據表明,這種政體與經濟增長、社會平等、幸福其實都沒有什么關系。政體未必有決定性的作用。
所以討論任何問題,一定要跳出別人圈出來的框框,包括流行的概念、分析框架、理論體系。尤其是政治問題,在這個領域里流行的概念、分析框架、理論體系都是意識形態的產物,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其隱形預設的結論。
“政體決定論”的反思
政體這個概念簡單地說,就是政治體制和政府的形式。在西方,早在公元前五世紀,希羅多德已經開始談政體分類,后來德漠克里特、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鳩、盧梭、亨廷頓等都把政體分類作為政治研究的基礎。
當然,他們這樣分析也有一個客觀原因,比如亞里士多德政體分類的基礎是他對古希臘170多個城邦憲制的觀察。這170多個城邦,大概相當于170多個村莊和集鎮,幾千到幾萬人。所以,他看到很多政體可以進行分類。這個狀況一直延續到中世紀歐洲,在歐洲大陸還有500多個政體,到了文藝復興的時候,啟蒙時代很多政治家也習慣利用這種方法進行分析。
在過去30多年學術生涯里面,有25年以上我自己對“政體決定論”也是深信不疑。但是,后來用“政體決定論”來分析中國以及國外問題的時候,碰到很多難以解釋的問題。我開始對政體進行反思。實際上,今天回頭看政體分析,問題非常之多。
其實,即使在西方,從政體的角度去分析政治現象也是問題重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對政體進行分類后,對其中任何一類都不甚滿意,混合政體于是成為了一種選擇。尤其是當政治實體的規模擴大以后,不可能采取任何一種純粹的政體,而且純而又純的政體未必是好的政體。到了現代,世界上更是難以找到任何純而又純的政體。西方國家總是標榜自己是“民主制”,但實際上西方所謂“民主”國家無一例外都是混合政體,包含了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成分,只不過有的國家這種成分多一點,有的國家那種成分多一點。
中國政道論
與西方的哲人不同,中國歷代的先哲考慮最多的不是政體,或政治體制的形式,而是政道,即為政之道、治國之道,或更具體地說,治國的理念、治國的方式。中國的先哲為什么不重形式而重實質?道理也許很簡單,從商周開始,中國這個政治實體的空間規模與人口規模已經相當大,遠非希臘那些小不點的城邦可以比擬。在這么龐大的實體中,治國之道也就必然比希臘城邦復雜得多,有無數個相互糾葛的維度,而像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那樣以一兩個簡單的標準對政體進行分類,既無可能,也無必要。
因此,從先秦諸子一直到朱熹、顧炎武、黃宗羲,他們談的都是政道的問題。例如,孔子推崇“先王之道”,并以“道”的標準來衡量現實國家。又如,孟子嚴格區分了以德服人的“王道”與以力服人的“霸道”,力倡“王道”,力拒“霸道”。再如,荀子在承認“王道”是正途的同時,承認“霸道”的作用;而管子則一面強調“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一面力倡和踐行以刑賞為基本內容的霸道之治。
其實,中國的先哲很清楚,哪怕政體相同,都是君主制,治國的理念、治國的方式可以非常不一樣,其后果自然也會千差萬別。因此,對中國的先哲來說,真正重要的是政道,而不是政體。
那么,何為“政道”?“政道”既是關于政權的道理,也是關于治權的道理。我理解的“治道”是指治國的理念,是政治之最高目的,是理想政治秩序。
政道為本,政體為用
梁啟超100年前發現西方都在研究政體,我們中國從來沒有談過政體,梁啟超幾乎是第一個把政體概念引進中國的人。政體對中國來講是一個非常新鮮的概念,只有100多年歷史。中國關心的是為政之道、治國之道。
中國的先哲幾大家基本可以這么概括:儒家貴民,就是人民的民;法家貴軍;墨家貴兼;道家貴己,就是自己,這是他們治國的理念。一個國家治理最高的目標是什么?是這么幾種,各有各的看法。
那么,從治理國家的方法來看,四大派也非常不一樣。儒家強調是德治或者理治,法家強調是法治,墨家強調賢治,道家強調道治。這樣的分析方法在中國古代一直延續到19世紀末。
梁啟超把政體概念引到中國,他開始的時候寫過很多東西,后來,他到美國轉了一圈回來之后,逐漸發現用政體概念來分析中國現象和問題好象不太行,結果他自己慢慢放棄政體分析方法,又回到政道分析思路。這樣的人還可以舉出好多。
實際上,把西方的政體視角換為中式政道視角,無論是回顧中國歷史政治,或者是當代政治,或者展望未來,都至關重要。
比如說,從政體的角度看,某些政體比較優于另外一些政體,然而從政道的角度來看,不管什么政體都會面臨種種挑戰,其中有相當多的挑戰是類似的,完全可以通過互相借鑒治國之道,很難說哪個政體優于另外的政體。
又比如,從政體的視角看,人們往往會尋求一攬子解決方案,只要引入某一種新的政體天下就太平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而從政道角度來看,具體問題必須具體分析,換個政體也許可以解決某些問題,但是可能會帶來大的新問題,且不能用簡單視角對待復雜的事情。
由此,政體思維和政道思維最關鍵的不同是視野寬窄,西方政體思維重政體,而政體只是各種制度中的一小部分,中式政道思維并沒有忽略制度,比如包括各種制度安排,當然也包括政治制度的形式。但是,制度只是政道的一部分。因此,中式政道思維不會陷入制度絕對論,更不會陷入政體絕對論,兩者思維差異的高下就很容易看出來了。
責編/ 艾蕓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