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



1946年4月8日,39歲的博古隕落于晉北的崇山峻嶺之中。這位24歲就登上中共權(quán)力最高峰的政治人物,曾有過炫目而又短暫的輝煌,以致在其走后的60多年里,依然是歷史話題中的核心人物。
很少有人把秦鐵這位瘦削的七旬老人與“中共前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的兒子”聯(lián)系在一起。近日記者采訪了博古之子秦鐵,聽他講述父親短暫與悲壯的一生。70歲的秦鐵開了一輩子遠洋貨輪,從駕駛助理、三副、二副、大副,一直干到船長。退休后,他又開始了另一個頗不平凡的“航行”——探尋父親博古的歷史軌跡。
未兌現(xiàn)的禮物
秦鐵講道,說起來已經(jīng)是65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很多細節(jié)卻依然清楚地印在我腦海里。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媽媽告訴我:“你爸爸明天就回來了,我們明天一起去機場接他?!蔽衣牭胶螅吲d地在窯洞的床上跳來跳去,興奮得睡不著。其實對只有6歲的我來說,更讓我興奮的,不是要看見爸爸了,而是終于盼到他臨行前答應(yīng)要送給我的禮物了。
1946年2月13日,爸爸與董必武、王若飛等人以中共代表身份,從延安飛重慶,參加政治協(xié)商會議。離開延安那天,爸爸喊我的小名“俠兒”,問我:“我去重慶,你要我給你帶什么東西回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紅皮鞋!”那時候,延安有很多從重慶回來的小女孩兒,她們腳上穿的紅色皮鞋給我羨慕壞了。我是長在延安的“土娃子”,既沒有什么是“漂亮”的概念,也沒有男孩子該穿什么、不該穿什么的概念,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也有一雙紅皮鞋。
除了紅皮鞋,我還要爸爸給我?guī)б缓t橘子回來。國共合作后,重慶到延安有飛機往來,有些干部從重慶開會回延安,就給領(lǐng)導(dǎo)人帶些橘子之類的水果。以前在我們這些在延安長大的小孩子印象里,最好吃的是酸棗,我們沒事兒就去清涼山摘酸棗吃,后來才發(fā)現(xiàn)橘子比酸棗好吃多了。而且那時候覺得橘子都是給首長的,普通人輕易吃不著,大伙兒能分到一點嘗嘗就很榮耀。所以我也想讓爸爸從重慶帶橘子回來。我鄭重其事地提出了這兩個愿望,爸爸笑著都答應(yīng)了。
4月8日一大早,媽媽就帶著我去延安機場接爸爸。中午一過,毛澤東、朱德、任弼時、劉伯承、林伯渠等人也陸續(xù)到了機場。飛機上一共有13名乘客,除了爸爸,還有王若飛,剛剛被釋放的新四軍軍長葉挺及夫人李秀文、11歲的女兒葉揚眉和3歲的兒子阿九,以解放區(qū)職工代表身份出席巴黎世界職工代表大會的鄧發(fā)也搭機回延安。
延安的氣候一向干燥,可是那天很奇怪,偏偏起了霧,而且是大霧,淅淅瀝瀝又下起了雨,稍遠一點的地方都看不清。大家悄悄議論:這樣的陰雨天氣,飛機能按時到嗎?大約14點左右,低低的云層里響起飛機聲。大家都說:“來了,來了!”但是除了厚厚的云,什么也看不見。轟鳴聲持續(xù)了一會兒,由遠及近,又由近而遠,越變越小,直到漸漸消失……我和媽媽都很失望。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還不見飛機出現(xiàn),大家有些失望,一直到16點,人群慢慢散去。有人安慰我媽媽說:“霧大,能見度差,飛機肯定返回重慶或者先降到西安,過兩天會再回來的,不要擔心?!?/p>
接下來的兩天仍是陰雨綿綿,大家不斷跑到山頂上去看看有沒有飛機,依然杳無音信。之后的情況卻讓大家都有一種不祥之感:延安與重慶、西安聯(lián)絡(luò),兩個地方都回答說沒見過這架飛機返回。幾天后,我們家的窯洞里,來來往往的人突然增多了,安慰的、陪我媽哭的……我們才知道,4月8日當天飛機在260公里之外的黑茶山失事。
4月19日,延安舉行了“四八烈士”公祭活動和追悼會,有3萬多人參加。我對發(fā)生的一切并沒什么概念,就知道人山人海,很多叔叔阿姨摟著我哭,而我一心想的是,爸爸答應(yīng)我的東西是帶不回來了……
父親下葬的那天,棺材埋好以后,墳頭上插了個木板兒,媽媽說:“俠兒,這是你跟你爸爸的最后一面,你給爸爸磕個頭吧……”我死活不干:“這就是個土包包,我給土包包磕什么頭啊?”媽媽說那里面埋的是父親,我也不相信;后來媽媽打了我,我才勉強跪了一下,也沒有磕頭。這么多年過去,想起這個我就難受,最后悔沒給父親磕最后一個頭。
“四八”之謎
“四八空難”發(fā)生后,新華社當年發(fā)的消息定性為“失事”。1956年,葉挺的兒子葉正大從蘇聯(lián)留學(xué)回國,周恩來和鄧穎超在中南海西華廳的家里宴請他。席間,周恩來曾告訴葉正大:當年我們懷疑是國民黨特務(wù)做的手腳,但是沒有證據(jù)。后來中共方面向國民黨政府和軍調(diào)處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以后凡是中共中央委員和高級將領(lǐng)坐飛機,一定要有一位國民黨的將領(lǐng)陪同。國民黨方面也答應(yīng)了。
2006年,某家報紙發(fā)了篇文章,說“四八空難”是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wù)一手制造的。文章稱,當時國民黨空軍調(diào)度科科長王平是軍統(tǒng)安插在空軍中的眼線,他得知共產(chǎn)黨舉足輕重的人物要坐飛機時,向南京的頂頭上司報告,軍統(tǒng)方面安排中美特別合作所特工隊隊長杜吉堂執(zhí)行此次任務(wù)。他們派人假裝成機修人員,在飛機的高度表和磁羅表反面放了磁鐵,最終導(dǎo)致了這場空難。隱居臺灣多年的杜吉堂在臨終前,最終吐露了隱藏多年的真相。
當時很多媒體和網(wǎng)站都轉(zhuǎn)載了這篇文章,葉正大在廣州也看到了。他到北京來治眼睛的時候,把我和我哥、王若飛的兒子王興、鄧發(fā)的兒子鄧北生一起叫到他的住處。正大大哥說:“事情過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終于水落石出了,軍統(tǒng)特務(wù)死前告訴媒體,是他們干的。”正大大哥提議我們出面給中央寫份報告,然后在“四八”烈士墓前立一座兩個軍統(tǒng)特務(wù)跪在他們面前的雕像,就像岳飛廟里的秦檜夫婦一樣。
但是我們幾個人商量后又覺得,還是應(yīng)該把事情搞得更清楚一些為好。當時《新華每日電訊》也發(fā)了這個消息,我們找過去,對方告知:原始消息不是新華社發(fā)的,因為2006年是葉挺誕辰110周年,所以他們就在4月8日那一天,轉(zhuǎn)了這條報道。我們幾個人分頭查找寫這篇報道的最原始出處,但是都找不到。而我們通過各種渠道詢問,答案都是根本沒有“杜吉堂”這個人。
其實這篇文章漏洞百出:其一,國共會談期間,彼此行動都是透明的,父親他們離開重慶,報紙都有公開報道,國民黨一些官員還到重慶機場送行,所以所謂國民黨特務(wù)刺探到了這一條情報,是無稽之談。其二,駕駛這架C-47的是美國“飛虎隊”的飛行員,我想國民黨特務(wù)不會有如此膽量,連美國人也一起害吧!
所以應(yīng)該說,“四八空難”還是場意外。
2005年的時候,我專門重訪了父親當年失事的地方——山西興縣黑茶山,那是一座2400米的山。我在山腳下的莊上村,找到了當年參加尋找飛機的民兵隊隊長張根兒。老人家向我回憶:那天天氣很不好,山上下著雪,山下下的是雨。下午兩三點鐘,有人聽到巨大的飛機轟鳴聲,然后看見一架飛機沿著黑茶山下的一條大溝,低空飛來,離地面非常近,好像是緊貼著樹梢飛了過去,緊接著是劇烈的爆炸聲。雨停了后,村里一些年輕人上了山,看到有一架飛機斜躺在一塊凸出的巨石前約20多米的山坡上,飛機殘骸四周的樹木都被燒光。飛機機頭朝上,螺旋槳已經(jīng)摔斷,飛機的碎片,還有文件紙片散落一地。
當天晚上,村干部們開會討論此事,因為分不清敵我,大家決定第二天一早上山把尸體掩埋掉。會議開到一半,有干部匆匆趕到,告訴大家有一架載有重要領(lǐng)導(dǎo)和高級干部的飛機失事,正在尋找。黑茶山的民兵們得知此事后,嚇了一大跳,慶幸沒有掩埋掉那些遺體,否則就出大問題了。
原來,4月9日凌晨,美軍觀察組來電話:C-47失蹤了,既沒有到北平,也沒有回重慶。他們準備派兩架飛機到延安附近搜索。任十八集團軍總部秘書長的楊尚昆立即將這一消息向毛澤東及中央其他領(lǐng)導(dǎo)做了匯報。中共方面給所有解放區(qū)發(fā)了電報,讓軍民們協(xié)助查找飛機。
第二天一早,黑茶山的50多個民兵們重新上了山,在失事現(xiàn)場附近,撿到了一個橢圓形的印章,雖然已被燒得一塌糊涂,但是依稀能辨認出“中共重慶辦事處證章”的字樣。除此之外,還撿到了兩枚印章,一枚寫著“秦邦憲”,另一枚是“黃齊生”。黃齊生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教育家,不但與黃炎培、馬寅初、柳亞子是很好的朋友,像國民黨的何應(yīng)欽等高官都曾是他的學(xué)生。國共重慶談判時,黃齊生本來不需要去的,但他認為自己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有不少人脈,可以做些工作,就隨王若飛去了重慶,沒想到一起遇難。父親的政治秘書劉祖春臨行前還問我父親:“需要我也同去嗎?”父親想了一下說:“過幾天我就回來了,你就留在這里吧?!边@句話,救了他一命。
4月11日,晉綏軍區(qū)政治部派來了裴周玉調(diào)查飛機失事原因。當時一致認為,因為當天延安氣候惡劣,飛機準備返回西安。由于能見度差,加之飛機的導(dǎo)航設(shè)備比較差,在返航途中迷失航向,誤入山區(qū)。為了尋找地面目標,飛機降低飛行高度,在濃霧中撞山爆炸墜毀。
失事的飛機上,包括機組成員在內(nèi)一共有17個人。可據(jù)老人回憶,比較完整的尸體只有3具。晉綏分區(qū)陸續(xù)來人辨認遺體,當時也沒有先進技術(shù),只能通過其他一些方式來辨認。因為父親高度近視,常年戴眼鏡,所以眼眶附近有一道很深凹痕的那一具,被確定為博古;還有一個臉部有白胡子根楂,就確定為年齡最大的黃齊生;剩下的一個是葉挺。
老鄉(xiāng)們回憶,黑茶山地勢很陡峭,他們費了很大力量才上了山。因為怕白天溫度太高,他們就在晚上搬運靈柩,有時因山路太窄,二人不能并行,一個人背著棺材爬著前進。靈柩運到嵐縣機場后,當時美國方面要求先運送那4位美國機組成員的遺體,但被中共方面拒絕。后來國民政府從重慶派來了兩架飛機,一架運送中共方面的遇難者,另一架運美國人。第一架飛機降落到了延安機場,第二架在空中盤旋兩圈后,飛到重慶。
這一次在父親失事的地方,我給父親深深鞠了一躬,也算是補上當年那個遺憾吧。
成敗之間
毋庸諱言,父親曾經(jīng)一度對遵義會議有不同意見,轉(zhuǎn)不過彎子來,認為自己沒有什么錯誤。路線上如果有問題,那是共產(chǎn)國際來負責(zé)的;軍事指揮是和周恩來負責(zé)的,他最想不通的,是把肅反擴大化的責(zé)任全加在他的身上,他覺得非常冤。直到1943年,黨的“七大”召開之前,他才真正認識到遵義會議是正確的。
媽媽曾多次告訴過我:你父親因為不懂得中國社會實際情況,所以走了一段彎路。但是后來對這些問題有所認識,他勇于承認錯誤,也對自己給黨造成的損失悔恨莫及,所以他在“七大”的檢查做得很深刻,得到了大家的諒解。我媽媽說,你爸爸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我給黨造成了這么大的損失,我就是再做多少工作都彌補不了這個損失。父親一度身體不是很好,醫(yī)生建議他不要過度勞累,可是父親依然故我。也許他在用這種方式“贖”自己的“罪”。
在延安整風(fēng)的時候,父親被整得非常厲害。父親認為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媽媽和《解放日報》的人只好經(jīng)常陪著他,給他化解,讓他放松。我手里還有一份父親在1943年向中央政治局寫的檢查,里面有諸如“罪孽深重”、“脫小資產(chǎn)階級之胎,換無產(chǎn)階級之骨”之類的話,也可以感覺出他所遭受的壓力。
對父親的一些歷史評價,很多是和李德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覺得現(xiàn)在的歷史教科書在提到李德時,負面評價居多,甚至將其描述為一無是處的人,也是有失客觀的。
現(xiàn)在談到李德,只提到他遵義會議之前的事情,而再無其他。其實張國燾搞分裂的時候,李德也是反對的。當時紅四方面軍參謀長李特要四方面軍的干部跟著他們南下,稱隨毛澤東、周恩來北上是逃跑。原本與李特私交不錯的李德,上前拉住其馬頭,不讓他走。身材高大的李德一把將李特拉下馬,兩人動起手來。李特當時指責(zé)毛澤東等人:“你們從江西一直逃跑,現(xiàn)在還要逃跑,你們犯了大罪。”李德怕李特難以控制情緒,擔心他鋌而走險,便從身后將他一把抱住。毛澤東說:放開他,讓他走。李德此舉得到了彭德懷的表揚:“這次表現(xiàn)很好,站在正確的方面了?!?/p>
李德在華7年,曾為我黨我軍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這一點也是不容抹殺的。當年他獨自一人來參加中國革命,而且是唯一一位自愿與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一起并肩作戰(zhàn)走完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外國人。李德后來回到民主德國,寫了一本回憶錄,叫《中國紀事》,對他與中國領(lǐng)導(dǎo)人與中國革命的曲曲折折、恩恩怨怨,也都有提及。
“閱讀”父親
父親犧牲后,他的很多資料由母親保存著。1947年,中共從延安撤出時,媽媽只帶了很少的東西出來。她后來把父親的遺物交給了大姐摩亞,包括父親用過的一支派克筆、穿舊的一件呢子大衣、一條毛毯,還有一個就是遵義會議的記錄本了。
所有遺物中,最珍貴的就應(yīng)該是這個筆記本了。那是一個自己做的本子,里面是白報紙,外面加一層牛皮紙包著。我看過這個筆記本,里面的字很小,上面每個姓氏后面是發(fā)言內(nèi)容。在某些發(fā)言記錄旁邊,父親還畫了一個問號,寫著“對嗎”,還有幾句批注??上У氖?,“文革”時大姐被抄家,她只好把這個本子給燒掉了。關(guān)于遵義會議的原始記錄,現(xiàn)在剩下的,就只有張聞天的了。
秦鐵說,“父親在延安整風(fēng)時的一些檢查材料一直保存在媽媽那里?!拔母铩遍_始后,母親有點緊張,剛開始擱在大姐那兒,后來又給取了回來。我家有一個特別大的花盆,媽媽用塑料袋包住那些材料,藏在花盆里,上面再用土給蓋上。我參軍入伍離開家之后,媽媽又把材料放在表姐那兒,她當時是全國勞模,相對安全一些??墒呛髞韯谀1斫阋彩艿?jīng)_擊,媽媽又把它們放在伍云甫的夫人熊天荊那兒。熊媽媽去世以后,我找到伍紹祖那里要回了那些材料。退休之后,我開始認認真真閱讀這些材料,雖然那些紙都已經(jīng)非常脆弱,上面的字跡也模糊不清,但我還是努力地一點點在辨認,仿佛感覺在另一個時空里,我重新回到了父親身邊,和他一起閱讀那一代革命者的心靈,重溫他們曾走過的那些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