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6年6月25日,莫言、王安憶、曹征路、張煒、嚴歌苓等五位作家,假座上海大學圖書館,共同探討“小說與當代生活”。
我剛才強調了兩句話,第一句,文學不是替天行道的工具,第二句,作家也不是為民請命的英雄。我覺得小說與當代生活這個話題是相當政治化的。對現實主義的理解要寬泛一些,不要那么狹窄,不要覺得只有寫了“三農”問題,寫了當下的熱點問題,才是現實主義的。而那些在形式上有所創新,在語言上有所追求,故事上有所變形的就不是現實主義。巴赫金對現實主義的理解是相當寬泛的,我們對現實主義的理解應該拓寬一點。不要只認為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是文學頂峰。作家關注現實關注當代生活的方式是多樣的,未必只有緊跟著寫就是關注。曹雪芹寫《紅樓夢》寫的不是他那個時代的“當下”,我們能說他不關注現實嗎?蒲松齡寫《聊齋志異》難道不是對現實的另外一種關注嗎?《西游記》的寫作你能說他沒有反映現實嗎?對文學的理解,對作家的創作,應該更注重個性化。不要試圖用一種創作方式把所有作家都納入一個框架中。
實際上我覺得作家的創作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為什么寫作的問題解決了以后,就面臨兩點:一點就是寫什么,第二點就是怎樣寫。八十年代以來文學的發展,幾代作家的奮斗就是在解決這個問題。想想魯迅想想沈從文想想張愛玲,他們的存在價值,就在于他們一方面寫了別人所未寫,一方面,他們用了別人沒用過的方式來寫。現在怎么寫的問題,幾乎無人提及。小說的結構難道不是重要的問題嗎?小說的語言難道不是重要的問題嗎?大家都說我們不要編故事了,現實生活中的故事已經很多,非常豐富,我們怎么編也編不出來同樣精彩的來。也就是說有這么豐富的生活,小說的存在價值在哪里?難道語言不是作家風格的最明顯的標志嗎?如果在文體上沒有任何創新和發展,那么這個作家的價值有多大呢?在網絡上一搜就能搜出很精彩的故事,小說的獨特價值就在于它能用很獨特的語言把這個故事講述出來,用獨特的方式把這個故事講述一遍。如果可以把小說家和文學家做一個區別的話,小說家只在講述,而文學家在用很獨特的個性化的語言來講述。我們講魯迅是文學家,而跟他同時代的很多作家講的故事也很精彩,但我們說他們是小說家而不是文學家。前幾年跟王堯對話的時候,我就說過結構就是政治。小說的結構、小說的語言、小說的技巧某種意義上講不僅僅是技術問題,它帶著很強的政治性。關注現實沒有錯,但如果只提關注現實、關注底層、關注生活這種震天響的口號,那作家們幾十年來在藝術和形式上的探索就不重要了嗎?不僅僅是那些暴露了官場的黑暗,暴露了社會的黑暗,關注民生疾苦就是重要的,小說畢竟是藝術而不是革命工具,從文學史的角度看,藝術才是最重要的。作家創作是千姿百態的,而且我認為作家寫作是很難接受某些人的指導的。某些批評家老是恨我們,恨鐵不成鋼呀,我為什么要成鋼呢?我成木頭不行嗎?當你們都要我成鋼的時候,我就成木頭,我就成野草,就成毒草,讓你們失去批判的目標,這就是我要做的。我有我自己生活的方式,有我關注現實的方式,而且什么是現實,難道我們在今天發生的十年以后不會變成歷史嗎?我寫了五十年前的事情,退回五十年,不也是現實嗎?《紅樓夢》現在依然被奉為經典,它寫的是清朝的事情。像蒲松齡寫的全部不是人,寫的是妖魔鬼怪,它不是同樣深刻嗎?你們不是也承認那是好的文學嗎?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希望批評家給我們提一些在技術上可以突破的方向,指出了方向,我們好朝這個方向努力。
(原刊于《上海文學》2006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