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
名家檔案:
荒煤(1913-1996年),生于上海市。當代著名作家、文藝理論家、電影藝術家。
(一)接觸荒煤先生
已經是將近20年前的往事了,最初見到荒煤的印象,至今飄蕩在腦海中。
當時,聽好多同事議論說,原來的文化部副部長陳荒煤同志到文學研究所來工作了。這大名鼎鼎的作家,我早就讀過他幾十年前撰寫的小說,也早就知道他曾領導過全國的電影工作,而且還因為電影《林家鋪子》和《早春二月》被撤了職,“文革”開始時,又被投進監獄,真是嘗盡了人世的磨難。
后來,荒煤先生出現了,他始終是輕輕地說著話,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就像悄悄流淌的小溪那樣,覺得他的話里蘊藏著無窮的味道,因為他反復闡述著要恪守文學藝術的規律辦事,否則就會產生巨大的災難,這種說法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瞧見他翕動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兩條眉毛中間豎起的皺紋也在不住地起伏著,從眼眶里還射出一道“悲天憫人”的亮光。我深深地感到他這番話語的分量,而且,也強烈地覺得,有一股親切的力量鼓舞和激勵自己應該努力去治學。
話說從沙汀和荒煤這兩位著名的前輩作家調來文學研究所主持工作之后,他們一心撲在公務中間,不知疲倦地規劃著許多研究的任務,諄諄地囑咐大家要開創文學研究的新局面,許多同事都齊心協力和摩拳擦掌地想大干一番事業,好彌補過去荒廢了的光陰。當時,真是充滿了一片百廢待興和欣欣向榮的氣氛。我也被調到了新成立的魯迅研究室,正夜以繼日地趕寫著計劃中的研究項目,覺得幾十年都沒有像這樣興奮和歡樂過。
大概是過了將近一年之后,他有一回在走廊碰到我,約我去他的辦公室談話。當我靜靜地坐在他對面,默默地看著他時,他也默默地望著我。從窗外刮進來一陣溫馨的微風,吹動了他桌上的紙片,他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過來,低聲細語地問我:“為了明年的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紀念,你們考慮過沒有還該做一些什么工作?”
“除了已經上報的三部學術章著之外,還發動大家多寫一些論文,針對當前存在的問題發表意見,著眼于提高魯迅研究的學術水準,這樣來發揮魯迅研究室的作用,大家都有信心去完成。”我也像他這樣慢條斯理地說著。
“你們沒有想到過其他的工作嗎?”他默默地望著我,然后就和藹地笑了。
我無法回答他突然的詢問,搖了搖頭說:“還沒有。”
“應該趕寫一部言簡意賅的《魯迅傳》,讓更多的人準確地了解魯迅,這既是最有意義的紀念,也是撥亂反正的重要工作啊!”
這個主意實在太好了,我在好多年前就想到過撰寫《魯迅傳》的事情,還認認真真地鉆研過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揮舞著紅筆,在自己的這本書上圈圈點點,想從里面學到一點兒寫作的竅門,怎么這一回制訂研究計劃時卻忘記了呢?并不是忘記了,卻感到這是一樁相當艱巨的攻堅戰,得放在以后再考慮去進行,于是,有點兒猶豫地說道:“怕不容易寫好。”
荒煤拉開辦公室的抽屜,拿出幾本書來,默默地瞧著我說:“我找來了你寫的文章,認真地看了看,覺得你應該能寫好它,時間很緊了,回去研究一下,幾個同志合作撰寫也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就決定下來。”
除開荒煤之外,從來還沒有哪一位領導在閱讀我的文章后,再布置和指點我去從事研究工作。我的心激動得跳蕩起來,多么想冒出一句感謝的話兒。
(二)荒煤先生的心胸
從1981年夏天開始,紀念魯迅誕辰100周年的準備工作,就一天天地緊張起來。荒煤是這個紀念委員會的秘書長,工作的頭緒相當紛繁,首先是籌劃有上萬人參加的紀念大會,全國的著名作家都會前來北京,聆聽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講演,真是事關重大呀。對于我參加的學術組這一攤事務,他也經常來過問和指導,想開好一個有全國上百位著名學者參加的研討會,也實在是一件談何容易的事情。就在人們紛紛前來報到,會議即將開幕的前夕,他終于勞累得病倒了,我前往首都醫院向他匯報工作時,瞧見有幾位電影界和文學界的朋友們正圍坐在床邊,傾聽他說話。
他跟我握了握手,依舊滔滔不絕地繼續往下說去,發表著對電影《傷逝》和話劇《阿Q正傳》的看法。我瞧著他消瘦的面頰和額頭上深深的皺紋,瞧著他異常憔悴的臉色,驚訝于他躺在病房里,怎么還能這樣不顧一切地工作?面對著這位充滿了獻身精神的“殉道者”,我心里翻騰著一種痛苦而又崇敬的感情,暗暗地發誓,畢生都要努力地工作,才不會辜負他的言傳身教。
當我正想得出神時,荒煤輕輕地招呼我走到他床前,詢問著賓館里對于食宿方面的生活安排,是不是都作得很妥善?囑咐我務必轉告全體工作人員,一定要尊敬和團結所有的作家與學者,說是只有分外地尊重和發揮知識的作用,國家才會有前進的希望。從這件細小的工作中,我也強烈地領會到了,他寬厚和廣博的胸懷。
不久以后,荒煤又奉命回到國家文化部去工作了,回憶著往昔幾年令人神往的歲月,真感到悵然若失。我跟他并無更多的交往,還由于在我們之間年齡和地位的懸殊,幾乎從來沒有過私人之間的談心,然而,他燃燒和發光的生命,他出自內心地關切著所有人們的情懷,始終使我感到無比的親切。我常常想去看望他,卻又知道他的工作十分忙碌,因為,他關心著整個中國的文學事業,要閱讀數不清的作品,然后,給這些作家們詳盡地提出自己的意見來,怎么能平白無故地去打擾他呢?
有一回,我下了決心前往他家里,準備坐一會兒就走。在那間朝向馬路的屋子里,坐著好幾位年輕的作者,正說得十分熱鬧,有個年輕人氣憤地詛咒著,人人憎恨的貪官污吏,說是希望他們“早死”。
“應該大家共同來努力,有效地采取道德裁判,有效地進行法律的懲處,僅僅是停留在煩惱和憤懣中間,那就遠遠地不夠了。“荒煤依舊是輕輕地訴說著自己的看法。
我真想提出許許多多的問題向荒煤先生請教,正好在不久之后,自己的一本“游記選”將要出版,于是,又拿起一疊剪報去找他了。荒煤仔細地翻閱著剪報,搖著頭笑道:“我是個從來不寫游記的俗人,能發表什么意見呢?”
“你不管發表什么意見,都會對我有啟發的。”我誠心誠意地笑了起來。
他瞧著我笑得好歡暢,也嘿嘿地笑了,說:“這不是逼上梁山嗎?”
沒有過幾天,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荒煤突然找到我家里來了,氣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舉起手來輕輕拍打我兒子的肩膀,高高興興地跟肖鳳說道:“孩子長得這么英俊,真是青出于藍啊!”接著,又關心地詢問她正在撰寫什么傳記作品。閑談了一番之后,他才從書包里拿出一疊剪報來,將夾在里面的“序言”遞給了我。
在匆匆告別時,他還回過頭來打量著這間狹小的屋子,眺望著書柜頂上堆積如山的典籍,皺著眉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書太多了,太擁擠了!”
我瞧著他憂郁的眼光,在他凝重的張望中,一股激流撞擊著我的胸膛,深深地感覺到,他總是關懷別人的一切。我一直送他上了車才回到家里,趕緊翻開他的序言閱讀起來。他對于“游記”的能夠開闊視野、溝通心靈和提高境界,闡述得是那么的精辟。這篇序言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之后,我聽到好多朋友說起,讀完之后,受到很多的啟發。
如果永遠能夠聽他說話,永遠能夠閱讀他的文章,永遠能夠受到他的啟迪,這是多么的幸福啊!那次,在山東東營考察。清晨,當地的市委書記攙扶著荒煤乘上了輪船,大家直往黃河入海的地方駛去。船舷底下是汩汩流淌的波濤,船艙頂上又卷起陣陣的狂風,我瞧著荒煤直挺挺地站立在欄桿旁邊,揮著手臂跟人們說話,眼睛里閃爍著歡樂的光芒,多么的神采奕奕,再也瞧不見絲毫憂郁的神色了,我深信,他肯定會跟人們在一起迎接21世紀的來臨。
哪里知道災禍這么迅捷地降臨。雖說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何況還遠遠地超越了這個期限,本來可以昂起頭顱,用最虔誠的敬禮為他送行,卻總是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淚水,抑制不住悲哀和痛苦的呻吟,因為,他實在太善良和高尚了,實在舍不得他離去;不過他雖說是離開了大家,卻永遠在我們心里矗立起一座高大的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