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亮 楊萍
編者按
在大力推進城鄉統籌,加快“三化”(工業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建設的過程中,政府鼓勵農民實行“土地流轉”,使土地實現集約化規模化經營,提高土地效益,增加農民收入。在各地的土地流轉探索中,有的效果顯著,比如成都市錦江區三圣鄉,成為全國學習的典范。有的卻遭遇農戶反對,比如筆者在河南Y鎮調研中了解到的情況。隨著人口的流動,盡管越來越多的農民涌入城市變成了農民工,但土地之于農民,永遠是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根本。不深入農民的生活世界,就無法理解他們在土地流轉中的鄉土邏輯。在國內大規模的土地流轉嘗試中,先進經驗能否得到復制,這期間,各級政府應起到何種作用?本期“比較”欄目將對土地流轉中出現的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提起村里的土地流轉,村干部張泉(化名)永遠不會忘記村民的那次集體行動。
當時,國內很多地方都在嘗試土地流轉,張泉所在河南省信陽市Y鎮周村也不例外。在村委會的張羅下,2009年,他們終于吸引來一個浙江老板到村里投資。該老板打算在該村流轉600畝土地,期限為30年。他看中了瓦房、張灣兩個小組的土地,因為這兩個小組的土地位于省道兩旁,地理交通位置十分優越。
村干部挨家挨戶去動員,最終村民們同意了流轉土地。按照協議要求,流出土地的農民每年可從每畝土地上得到400元的流轉費用。除此之外,浙江老板還要支付給村委會每畝20元的管理費用。
然而,剛談妥沒多久,事情起了變化。原本同意流轉的村民,在得知土地的真實用途后,開始激烈地反對。原來,這些土地并不是用來種植作物,而是要改造成30厘米深的水塘,用來養殖基圍蝦。
在開挖土地的那一天,村民們集體趕到施工現場,與浙江老板“談判”,并鄭重提出3個要求:一次性付清30年的流轉費用;將子女養到18歲;給流出土地的村民辦理養老保險。面對這些近乎苛刻的要求,浙江老板無力滿足,該土地流轉計劃只能暫時擱淺。
土地流轉之血緣、地緣保障
這次遭遇讓村干部開始反思。顯而易見,如果農戶自己種地,一畝地的收益并不會高于浙江老板所給予的費用,而且,他們也不必再付出體力勞動的成本。從表面看,土地的大規模流轉,無論是對農戶,還是對承包人(企業)、地方政府而言,都是共贏的事。
然而,農戶未必這么認為,“一旦外來老板不賺錢走了,到時候誰來賠償被破壞的土地?”因此,他們提出了看似無理取鬧的理由,實際上,是在擔憂自己長遠的生存保障。
難道政府提倡的土地流轉在這里行不通?
走訪中,記者發現,當地的土地流轉其實很早就開始了,只是這種流轉大多發生在兄弟、親戚以及鄰居之間。因為土地的流轉雙方有著較強的血緣、地緣關系,這使得流轉程序往往十分簡單,大都是“口頭協議”。即使寫有書面憑據,也只會局限在朋友和鄰居之間。
最近幾年,地方政府根據農業產業化的發展需要,不斷推進土地流轉,他們要求農戶之間的土地流轉盡可能地規范化,并制作了統一的流轉合同。但是,在現實中,這種規范化、標準化的土地流轉程序還很難被農戶所接受,熟人社會的一整套行為規則保證了土地協議的被執行。
兄弟家庭、父母與子女家庭之間的土地流轉是基于一種血緣關系的保障,這種高強度的緊密關系使得雙方都能獲得一種安全感。一個準備將土地流出的農戶,他首先要考慮自己兄弟、父母的耕種需要,只有在后者無力耕種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將土地轉讓給他人。
通過如此處事,農戶能夠維持一個良好的家庭關系。在血緣關系之外,基于地緣的熟悉感則是土地流轉的另一套保障系統,這主要表現為一個村民小組內鄰里之間的土地流轉。
推而遠之,在血緣和地緣都不具備的條件下,農戶在選擇土地流出的對象時考慮的則是對方的聲望。在村莊,一個名聲好、講義氣的人才能招來欲流出土地農戶的信賴,后者才愿意把土地流轉給他。
周村一位種田大戶耕種了多達60畝的土地,他總結了自己能夠流入土地的原因:“我人大方,夠意思,你尖(尖酸、小氣的意思)得不得了,人家就不給你種了。種田給你也是看得起你,我主要是名聲出去了。每年,親戚朋友、(甚至)一個村的人都找到我讓我種。明年準備再次擴大種地規模。(如果)自己干不了了,就請人去干。”
由于流出土地者的謹慎考慮,他們更希望保持一種彈性的流轉時間與方式,以確保隨時可以收回土地。因此,土地流轉給誰、如何流轉等問題是他們更為關心的事。
作為土地的流入方,因為流入一塊土地并不能給其帶來太多利益,這種隨時中斷的土地流轉模式不會影響到他們生產、生活的繼續進行,從而能夠接受這種較為隨意的流轉方式。在這個意義上,血緣、地緣等鄉土社會中的文化因素在土地流轉中的出現,正是為了盡可能減少陌生人之間交易的風險。
低廉的流轉費
周村的“老陸”總共流轉了10戶農戶的土地,與農民對浙江老板提出的苛刻條件相比,老陸需要付出的流轉費用卻非常低廉,他每年只需給土地流轉戶幾百斤大米或稻子,有的農戶甚至什么都不要,只要確保土地沒有荒蕪即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土地流轉似乎成為了一個人情往來的載體。
作為土地的流入方,他們享有耕種土地的權利,同時也承擔了為流出土地者照看土地,以防止土地荒蕪的義務。對他們而言,多種一些土地固然能增加收入,卻要犧牲了在本地做小工的時間為代價。再加上土地產出的利潤較低,在這種條件下,如果用貨幣作為土地流轉的費用,則更不能為流入方所接受。
在當前農村貨幣化支出壓力較大,且農戶缺少足夠貨幣收入來源的社會條件下,以貨幣作為交易手段無疑會對土地流入方造成壓力,進而影響其流入土地的積極性。因此,土地流轉的當事人都不是以追求土地利潤最大化為唯一訴求,這使得土地流轉無法形成一個完整的市場交易,土地流轉的費用更多地具有象征性意義。
隨著調查深入,記者還發現,這種看似奇怪的流轉現象背后蘊藏著既合情又合理的鄉土邏輯。農民并不在意流轉所得的報酬,而是希望自己回鄉時隨時能終止流轉關系,確保自己可以繼續種地。
如果不走進農民的生活世界,就無法理解農民對土地的感情,這種看似奇怪的流轉現象,恰恰反映出千百年來一直存在的事實:土地之于農民,雖不能為其帶來滿意的收入,卻是安身立命之本。無論農民跋山涉水去多遠的城市打工,土地永遠都是他們最底線的生存保障。
分化的農民
2007年,中共中央通過了《關于推進農村改革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再次允許并鼓勵農民以多種形式流轉土地承包經營權。
為響應中央號召,不少地方政府開始積極推動土地流轉,并希望引進資本,使土地實現集約化規模化經營,最終實現GDP的快速增長。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資本開始進入到土地流轉領域。
在不斷的探索中,國內不斷涌現出土地流轉的新模式,比如湖北的“龍崗模式”,成都市錦江區的三圣鄉“五朵金花”等,都取得了顯著效果,成為全國學習的典范。
是這種“先進模式”難以普及,還是河南信陽Y鎮的農民思想保守?通過深入調查發現,都不是!
在傳統的鄉土社會,土地是農民安身立命的根本。經歷了近現代革命的沖擊,雖然政權多次變遷,但農民依托土地謀生存的生活方式依然未變,鄉土中國仍然保留著其最基本的底色。然而改革開放以來,大量外出務工人群的出現,使得村落生活的經濟基礎發生了重構。
在Y鎮,目前打工人數達1.3萬人,占總農業人口的近一半。農戶不再只是傳統的種田農民,其職業和身份出現了多元化,這正是導致土地流轉的根本原因。
依照農戶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當地農戶基本上分為三類:一是常年外出打工的農戶,其家庭收入主要來自農業之外的產業;二是“半工半農”的農戶,其家庭收入由種田收入與打工收入兩部分組成;三是種田農戶,其家庭收入全部來自于務農。
在農民發生分化的社會背景下,人的流動帶來了土地的流動。從經濟效益的角度來看,大規模的土地流轉能夠使土地迅速向具有生產能力的農戶集中,進而產生土地的規模效益,提升農業的整體發展水平。
然而,從農戶的角度出發,他們對土地流轉的支持與否卻不是以單純的成本——收益來衡量,而是基于對生活的全面綜合考慮。在當前以Y鎮為代表的廣大中西部欠發達農村,土地流轉的不完全市場化,正是他們根據自身的特點而選擇的一種謹慎且安全的土地流轉方式。
歸根到底,土地流轉不只是一個簡單的農業問題,而是一個牽涉到“農業、農村、農民”協調發展的“三農”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土地流轉的前提是農民要穩定地融入城鎮,土地流轉的規模必須要與農民向非農產業轉移的規模相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