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祚歡,愛聊天的老頭。用嘴聊了半世,筆聊了700萬字。但還是嘴占上風,許多人不曉得我還出過一摞書。其實這無所謂,咱們接著聊,聊武漢。
水上煙塵(玉盤金珠6)
漢口的開埠,首先就是因為兩江交匯的交通優勢被別人惦記著。所以開埠的第二年,1862年,美國的旗昌公司就來了,就搶了第一拔的“獨門銃”,做起了一家獨大的生意。
那時候英國已經號稱“日不落帝國”,在全世界鋪滿了它的旗幟。美國雖想跟在它后面到處沾了腥再去舔手指頭,但相比之下,資格淺了就少了點氣度。人家英國紳士,搶你盤子里的牛排還要很派頭地拿著餐刀說:“我教你切吧。”吃了還要讓你覺得他吃得斯文——那叫一個優雅。美國人一開始就不是這樣,他不管哪只手拿叉哪只手拿餐刀,他只管把東西搞到嘴里算數。英國人為了保證在華的經濟利益,還要利用武器的優勢,找個借口打打仗,打贏了就簽簽約,有理無理總要做一副有理的樣子。美國人當年沒那么粗的氣,也沒那耐心,英國像一只虎,已經在前頭把路趟開了,我跟后頭揀吃的就是。美商旗昌槍炮輪船局就這么來了。
英國人的紳士派頭,使他們一登陸漢口就鋪得開,想得遠。他們搶碼頭,一搶就由點連片。光一個太古輪船公司,就在江漢路、南京路至天津路和黃浦路一帶,開辟了上太古、中太古、下太古碼頭,設立了上、中、下三片的太古堆棧(倉庫),共計五萬多平米的倉儲面積,還對客貨運業務相關的客源、貨源、倉儲、餐飲、報關等各方面進行了全面完善安排,還沒開始打架就先扎好了架子。
那時候還是中國門戶開放的初期,中國的有識之士,還沉浸在被迫、“敗績”的恥辱感中,還沒有把心思花到“學夷之技以制夷”上去,所以不論是哪國洋人,都可以憑借一點技術優勢到中國來撿錢。
大漢口那成陣成云的木船,自然不在“洋船”的話下。第一個來撿錢的美國旗昌于是風光了那么一陣。
但中國人的善于學習使漢口很快出現中國公司的“洋船”,官辦的輪船招商局也拉開了架勢,不但在張美之巷一帶建樓建碼頭,公開扯旗放炮和洋人搶客源貨源,還建設了二萬多平米的堆棧。緊接著三北公司、寧紹公司加入戰團,國有四大銀行中(央)、中(國)、交(通)、農(民)紛紛在江邊、漢水邊占據或大或小地盤做堆棧,并以金融的力量支撐“貨暢其流”。中國公司和洋人的公司就此以“三對三”為代表,在長江、漢水間展開了不見硝煙的廝殺。
一開始是“剛剛有”的“洋船”對“早已有”的“洋船”的比賽,中國的乘客和貨主多數是寧可信洋人也不愿信同胞。“洋”公司的生意搶過“土”公司,“洋人”的船碰上了中國船自會“頭翹尾巴揚”,加快速度飛駛而去,在笛聲后面留下幾叢浪花,把中國船甩得遠遠的。
“洋人”們忘記了,技術這個東西是可以練可以學的,中國船員遭了耍笑后也是會發奮的。有一天,一艘太古的船在駛向上海的途中碰上了一艘招商局“江”字號的船,當它還想依老例搶上前去時,那“江”字號卻突然發了力,一路上一直攔在它前面,一直把它拖得沒了脾氣,眼睜睜望著那“江”“絕塵遠去”。
這件事情首先在上海傳開,并很快傳到了漢口,立刻在漢口市民中炸鍋似地傳播起來。許多年以后的20世紀40年代末,我己懂事記事時,還有些大人在街談巷議時眉飛色舞,說后來跑贏太古的不止一條船。我隱隱約約地記得,我家門口擺水果攤的“聾大爹”(一位耳朵有點背的老頭子),說這件事時還吟出了兩句順口溜,上句大約是“緊江順,快江萬(不一定是萬字)”。大人們告訴我,從那以后,招商局的生意就一日好過一日。那“聾大爹”還扯著大嗓門告訴聽故事的人,“江”字號的船“為中國人出了一口惡氣”,中國人坐那個船,有面子,有福氣。
面對崛起的中國航運業,“洋人”們打過價格戰,搞過快捷戰,后來發現硬擠硬壓的作用不大,甚至適得其反,就換了一副面孔,笑瞇瞇地來論哥們,搞聯盟了。有一句武漢話,用來勾勒他們倡導的聯盟蠻合適:“口里喊哥哥,手上摸家伙”。
他們在講得好好的規矩之下,會用種種手段搶你的客源、貨源,會偷偷地為統一價格打折。在這種時候,他們可一點都不紳士。
至于那家最早到漢口的旗昌公司,它更是“正月十五的龍燈——越玩越轉去了”。在中外公司拼得七竅冒火八竅生煙之時,它卻從漢申這條線跑向了上游,走宜(昌)渝線,走川江,和剛剛起步的民生公司一時作對頭,一時作朋友,到后來干脆把自己打包好,賣紿民生公司了事。而民生公司越干越好,到1935年它反倒沖出三峽,在漢口亮出了牌子。抗戰爆發以后,它甚至冒著巨大的危險,不顧身家性命為武漢、湖北的企業內遷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建國以后許多年,有些老人路過鄂航碼頭時,還會指著停泊江上的民貴這些“民”字號船講述民生公司和盧作孚抗戰時的故事。
如今,漢口碼頭上連船都很少了,人們還會記得那些船只賽跑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