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瀾

我和查爾斯·漢迪素未謀面,盡管有過這樣的可能——在他英格蘭的鄉間居所中與其促膝交談,甚至把酒言歡。為準備我的英文書《領導力對話錄》的稿件,Wiley出版公司和我都把漢迪能作為歐洲管理思想家的一個代表,考慮把他作為對話的對象之一。
那是2009年底,在漢迪的老師兼好友沃倫·本尼斯的引薦下,我打通了漢迪家的電話,與他的夫人兼經紀人商談此事。這次交談是非常有趣的經歷,盡管與漢迪的對話并未實現。遺憾嗎?當然有些。不過坦率地講,也并不特別遺憾。《領導力對話錄》算是成功之作,獲得許多好評,沒有人來對我說:“我感覺你遺漏了查爾斯·漢迪。”不過,這還不是主要原因。
對于其他的管理思想家,我往往有當面請教的沖動——要么因為對某些觀點還想知道更多,要么因為有所質疑。而對于漢迪,我讀過他的全部作品,他的重要觀點都會在不止一本書中反復訴說,所以我覺得知之已詳。對于他的主張,我也基本都全心贊同,只是覺得在論證上可以再更圓滿而已。也就是說,對于漢迪我既沒有什么想要追問,也沒有什么想要質疑。
在我的書架上,有所有漢迪著作的中文譯本,由至少四家不同的出版社引進。這些書中,《大象與跳蚤》比較特別,它同時是我讀得最早和最晚的漢迪作品。早在2006年7月,我寫過一篇推薦漢迪的文章,介紹當時剛剛出版中文版、我也剛剛讀到的《大象與跳蚤》一書。
文章介紹了漢迪說跳蚤會越來越多的兩個原因:一是知識產權越來越受重視,人們不再愿意拿自己的知識產權去換取一紙雇傭合同;二是大公司越來越有效率,它們可以裁掉一半的人,給留下的那一半雙倍的薪酬,這些人會產出三倍的成果(這是他有名的1/2×2×3法則)。
我也指出,“跳蚤越來越多,就意味著要當一只脫穎而出的跳蚤就越來越困難。誰說跳蚤一定能夠跳舞?不能跳舞的跳蚤,就將是被大象踩死的螞蟻。”而做一只會跳舞的跳蚤,需要解決漢迪總結的三大挑戰。
第一是歸屬感。跳蚤需要營造自己的一份歸屬感,要在工作上和生活上建立自己的私人網絡、準社群。這些個人網絡并不會自我運作,需要妥善經營。漢迪很幸運,有他的妻子伊麗莎白幫助經營。
第二是尋找人生的意義和激情。缺乏使命感和內心目標驅策的人生,和掙扎求存的企業沒有什么區別。人生就這么一次,一定要對得起自己。漢迪說:“雖然我一直在嘗試當個我并不適任的企業主管,雖然我埋在心底許多年,但我真正的夢想就是寫作。”
第三是持續學習,不斷成長。在公司中,學習是有組織的。現在,時間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必須自己安排時間學習,而且也沒有人為你出學費了。你必須不斷成長,而身為個體戶,你的巔峰期是在你最后完成的那個工作、項目或發明上。
我寫那篇文章的時候,身份是一家擁有幾千人的組織的雇員之一。也就是說,我當時是大象的一部分。在這樣的組織中,盡管說自己是大象的一根毫毛似乎過于渺小,但即便把自己說成是大象的一只腳趾,似乎又過于夸大了。我的內心,當時一定是羨慕漢迪這樣的跳蚤的。
《大象與跳蚤》也是我讀得最晚的漢迪作品。2012年1月的某兩天,我從頭到尾重讀了一遍。因為,在自己做了一段時間“跳蚤”(更準確地說,是“組合式工作者”)之后,我享受著跳蚤的自由和幸福,但是也經歷著跳蚤的苦惱與困惑。所以我想重溫一下漢迪曾經的困惑和應對之道。即使暫時得不到明確的答案,單是看看漢迪曾經的彷徨和痛苦,自己心里也多少會舒服一些。
我這次得到的啟發是:《大象與跳蚤》的要點,其實不是倡導大家做“跳蚤”,而是倡導“組合式工作”。跳蚤指的是從個體戶、自由職業者到小企業主的一類人。這些人沒有老板,沒有大組織可以依靠。但這不是跳蚤的核心,組合式工作才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嘗試做跳蚤,但是每個人都可以嘗試組合式工作。
漢迪所倡導的組合式工作,是在有薪工作之外,加入家務工作、志愿工作和學習工作。在這三者之中,我尤其看重學習工作。即便是大組織的雇員,同樣應該組合式工作,也同樣面臨跳蚤的三個挑戰(歸屬感、意義和激情、學習和成長)。不過因為組織的存在多少為這三個挑戰設置了一道防火墻,使得組織中人往往可以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日常任務和流程的沙子之中,躲避這三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