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羅密歐

渝李

她的羅密歐，并沒有破浪而來尋訪。

『1』

有一門博大精深的學(xué)問叫做姓名學(xué)，據(jù)說名字取好了可以飛黃騰達(dá)，而取不好……你就預(yù)備迎接倒霉催的人生吧。

葉朱莉的名字沒什么不對，女性化，又洋氣，可從小到大，她總會為“盛名所累”。“葉朱莉，你媽媽給你起這個名字，是不是想到莎翁筆下的朱麗葉啊？”小時候有人這么問，葉朱莉還會特自豪地一挺胸：“對，我媽有文化。”可慢慢地，她才從別人的笑聲里明白，再有文化的媽也會犯下一廂情愿的錯。

葉媽媽的錯不在于她給了女兒一個文藝范兒的名字，而在于她還同時遺傳給了女兒一張河馬的面孔和一副河馬的身軀。

想想看，如果一個乞丐叫“富貴”，一個漢奸叫“愛國”……是不是有點天理難容？在一個強調(diào)了幾十年優(yōu)生優(yōu)育，滿銀幕閃著麻雀腿水蛇腰錐子臉，據(jù)說整形手術(shù)量也已經(jīng)位居全球前三甲的國度，一個河馬面孔河馬身材的姑娘，頂著這么隆重的一個名字，你讓她怎么好意思理直氣壯往下活？

無數(shù)次，葉朱莉都想改名字，可她又是個孝順孩子。名字跟身體發(fā)膚一樣受之父母，要是她老娘堅持這名字好，葉朱莉就是有一萬個嫌棄，也只能乖乖接受。

“其實，”她媽說，“以名取人跟以貌取人一樣，膚淺。”

可她媽媽顯然忘了，人本來就是一種膚淺的動物，尤其是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男人。

『2』

葉朱莉的愛情開始得很早，即便她有一副河馬般笨重的身材，卻有一顆蝴蝶般輕盈浪漫的心。有人說，過分敏感的女孩子情路注定坎坷，葉朱莉的遭遇印證了這句話。她寫過很多真摯而熱烈的情書，卻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她費盡財力物力買過很多早餐洗過很多臭襪子，卻從沒收到過一朵玫瑰一顆巧克力。

屬于河馬女的愛情應(yīng)該是怎樣的？也許，這本身就是一個搞笑的話題。

“他們還不懂得愛情的真諦。”葉朱莉總這樣安慰自己，“等著吧，茫茫人海之中，總會遇見這樣一個人。”

后來，她遇見了陳凡宇。

入職培訓(xùn)第一天，一上午的授課讓葉朱莉餓得前胸貼肚皮。飯點上，新同事都三三兩兩約坐在一起，沒人招呼她，她也不認(rèn)識任何人。由于初來乍到的拘謹(jǐn)，那頓飯她打得很少，正擔(dān)心下午會餓肚皮，有個人端著飯盤坐到了她對面。

“哈嘍，我叫陳凡宇，你也是新來的吧？”

有個成語叫秀色可餐，葉朱莉終于知道了它的正解。當(dāng)陳凡宇巴拉巴拉跟她聊天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饑餓感正迅速被填飽。陳凡宇居然還注意到她吃得少，說：“飯菜很難吃嗎？你吃這么少不行的，喏，饅頭給你。”

他把一只白胖的饅頭夾到她碗里，那動作怎么想都帶著一種親昵。

因為這只饅頭，葉朱莉淪陷了。

『3』

培訓(xùn)結(jié)束后有個結(jié)業(yè)匯演晚會，新員工分成十幾個小組，每個小組都要出一個節(jié)目。巧的是葉朱莉和陳凡宇分在了同一組，討論節(jié)目時，有個叫羅克的男同事開玩笑：“還想什么想，葉朱莉名字這么炫，不如讓她挑大梁，就排那臺莎翁名劇？”

“哈哈，你姓羅，豈不是正好演她的羅密歐？”大家都起哄。

羅克一陣哀號：“拜托，饒了我！”

葉朱莉頓時窘得滿臉通紅，這時陳凡宇走過來，拍拍她的肩替她解圍：“你要是不介意，我毛遂自薦演羅密歐。”

不是這樣的對比，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人和人之間境界到底差多少。

后來，葉朱莉總能回想起那一幕——17歲的美少年羅密歐翻墻來到凱普萊特家的花園里，朦朧月光下正要深情告白……就在那么唯美浪漫的時刻，陳凡宇，他在全體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面前笑場了！當(dāng)葉朱莉還深情并茂地念著：“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你偏偏是羅密歐。”他已經(jīng)和臺下的人一起，因為她的裝扮和拿腔拿調(diào)笑到肚子抽筋。

葉朱莉就這么被此起彼伏的笑聲晾在了雪亮的舞臺上，然而當(dāng)陳凡宇千忍萬忍，終于結(jié)結(jié)巴巴背完了那些美麗動人的表白，葉朱莉還是被震驚了。她失魂落魄地忘了接下去，那些美麗的臺詞敲打著她的心：“……輕聲！那邊窗子里亮起來的是什么光？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起來吧，美麗的太陽……要是我這俗手上的塵污，褻瀆了你的神圣的廟宇，這兩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寬恕……”

葉朱莉宥恕了所有人對她的嘲笑，當(dāng)然，更宥恕了陳凡宇的笑場。她接受了他吃飯賠罪的邀約。

『4』

從交通南巷到和平路，沒有地鐵，打車需要30分鐘，騎自行車需要將近1小時，如果倒公車，大概需要1小時又40分鐘，因為中間還有兩次擁堵的換乘。早晨天沒亮，葉朱莉就拎著餐盒上路了，有時候牙也沒顧上刷，因為她對陳凡宇說了謊：“我倆住得近，以后上班可以拼車。哦，對了，我可以給你帶早飯。”

葉朱莉也想過真的搬到陳凡宇家附近，可剛一提，她媽媽馬上警覺：“談戀愛了？是什么樣的男孩？現(xiàn)在的男孩都好狡猾，朱莉你要學(xué)會矜持，不能太主動……”葉朱莉被念叨得一個頭兩個大，趕緊否認(rèn)，同時對搬出去也徹底死了心。

她只用內(nèi)心對愛情天然的誠意，用1小時40分鐘的睡眠時間，堅持不懈地?fù)Q取朝陳凡宇的心靈靠近一點點距離。當(dāng)她在暴雨的清晨狂奔出門，當(dāng)她在零下10度兜著滿身風(fēng)雪，當(dāng)她在職稱考試前夜還調(diào)好鬧鐘……在愛情的道路上，她跋涉得比驢還累，不，還夠不上成為驢，有一個卑微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陳凡宇是白馬王子，葉朱莉就是馬屁股后面一只趕也趕不走的大馬蠅。

有一種愛情的樣子就是賤賤的，葉朱莉唯一的聰明，只在于她保持了緘默的美德。她成了陳凡宇在公司最好的“哥兒們”，可以互吐心事，也可以互開玩笑。每天中午，陳凡宇會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飯，說看著她的包子臉能增進(jìn)食欲。她也經(jīng)常故作豪放地拖著陳凡宇看帥哥，親密地拍著他的肩：“喂，以你的眼光，這男的怎么樣？”

暗戀是最沒出路的事，可葉朱莉舍不得的是這份親密。她明白，只有這樣，這份親密才能維持下去。

『5』

知道陳凡宇有女朋友，葉朱莉當(dāng)然不意外，她只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心痛了一秒，她想，原來自己比想象的要成熟堅強。

陳凡宇說：“朱麗葉，你一定要認(rèn)識我女朋友。”

后來葉朱莉知道，陳凡宇的女朋友叫沈妙，是個瑜伽教練。沈妙當(dāng)然漂亮，美女配帥哥，天經(jīng)地義。可葉朱莉一開始就不喜歡她，也許有一點嫉妒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漂亮的女人像毒品，容易上癮，也容易傷身。

她還讓陳凡宇傷心。

月薪3000元的小職員陳凡宇，因為沒能及時將沈妙的iphone4升級為4s，又一次遭到女友冷戰(zhàn)的懲罰。葉朱莉記不得是第幾次腆著臉替他求情了，站在瑜伽館的玻璃門外，越過那些纖細(xì)骨感的小身板，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個更加纖細(xì)骨感的背影。

“嘿，沈妙。”她揮舞著雙手又跳又叫，終于，所有人都停下來，回頭好奇地看著她。

沈妙的小助理快步走過來，這是個看上去發(fā)育不良的小正太。“喂，大嬸，”小正太自以為有打擊她的權(quán)利，“走錯地方了吧你？相撲館在隔壁的隔壁。”

葉朱莉頓時矮半截，可一想到陳凡宇，馬上又昂首挺胸：“你，滾一邊去。”

小正太灰溜溜縮了回去，很快，沈妙出來了。

“怎么，想來我這里甩贅肉？”

“再說再說……嘿嘿，妙妙，待會下課有空沒，我請你吃飯。”

沈妙斜睨著葉朱莉，笑了。“喂，你過來，”她把葉朱莉拉到走廊窗邊，指指樓下停著的一輛黑色奧迪，“對不起，麻煩轉(zhuǎn)告陳凡宇，從今天起我每天都有約。”

『6』

要怎么告訴他呢？說雖然大家公認(rèn)你倆登對，可看上去很美的愛情往往都不得善終，而真正的愛情不一定外表美麗，陳凡宇你要以史為鑒，比如說你頭腦發(fā)昏時就想想商紂王和蘇妲己……

一切安慰都不得要領(lǐng)。為讓陳凡宇迷途知返，葉朱莉決定下猛藥。

“她傍上大款了。”這句話簡潔又直命要害。

“你純屬污蔑！”陳凡宇橫眉倒豎，一扭頭，走人。葉朱莉討好地叫了他好幾聲都沒有回應(yīng)，她只好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一聲嘆息。

為了沈妙，葉朱莉和陳凡宇吵翻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因為作為當(dāng)事人，那對男女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和好了。

陳凡宇滿面春風(fēng)，相形之下，失去葉朱莉這個朋友有什么可惜？配角都是為了成全主演，電影里上場就死的路人甲多的是。

葉朱莉很難過，好幾次下班，她都看見陳凡宇騎著摩托絕塵而去，后座上載著沈大美女。她拼命安慰自己，依然覺得傷心憤怒。想起不久前在百樂影城看到的沈妙，沒骨頭似的倚著一個白皮膚小卷毛的老外，不是開奧迪的那個。截止到那時，沈妙換過的男朋友該有一打了吧？

忠言逆耳啊，他為什么總聽不進(jìn)去。

『7』

葉朱莉沒想到沈妙會給她打電話。下大雨的夜晚，她已經(jīng)睡了，手機(jī)突然狂響，沈妙說：“陳凡宇喝醉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送他回家？”

葉朱莉二話不說披衣而起。

她不知道沈妙為什么打給她，但能和陳凡宇由此重修舊好，她覺得無比慶幸。她一身水氣地沖進(jìn)了那間小酒吧。

沈妙已經(jīng)走了，留了張紙條讓酒保轉(zhuǎn)交。“我們分手了，你勸勸他，讓他別再來煩我。”

葉朱莉扛著死沉死沉的陳凡宇回他住處，看他抱著馬桶吐得昏天黑地。

“不要這么折磨自己，要愛得有尊嚴(yán)啊。”她走過去，把他的頭抱在懷里，他嗚嗚地哭得像個孩子，然后，一切很混亂，她被他推到了床上。

葉朱莉是被說話聲驚醒的。

很輕很輕的男聲，隔著衛(wèi)生間薄薄的門傳進(jìn)耳朵里。“……就喝醉了啊，醒來就躺一張床上……我哪知道怎么辦，萬一讓我負(fù)責(zé)那我不如跳樓算了……給錢好嗎？她會不會誤會，畢竟是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葉朱莉赤腳站在冰冷的地磚上，卻感覺冰冷的不是腳。虛浮的話語漂在空氣中，時間好像倒退回那個亮著冷光燈的舞臺上，她身著華服認(rèn)真地演出，其實最后得到的，不過是所有人的笑場。

不能允許這樣的事再發(fā)生。要愛得有尊嚴(yán)啊。

當(dāng)陳凡宇走出衛(wèi)生間時，才發(fā)現(xiàn)葉朱莉已經(jīng)在門口穿鞋。

“那個……”他摸著皮夾，猶猶豫豫地開口。

葉朱莉笑起來雙下巴格外明顯：“你不是我的菜，別想我會對你負(fù)責(zé)！”

那個轉(zhuǎn)身很漂亮，這一次，真的沒有人再笑場。

『8』

后來，葉朱莉還演過一次朱麗葉。

那是半年后，她跳槽來到一家新公司，同事羅克竟然也剛跳槽過來。在羅克的生日派對上，他眉飛色舞地講起葉朱莉的笑話，大家喝高了都起哄，要他倆搭檔來個“經(jīng)典重現(xiàn)”。

這天的KTV包房里坐滿了人，亮起的屏幕就像是當(dāng)初舞臺上唯一一盞冷光燈。葉朱莉還是那么胖，念臺詞還是那么煽情搞笑。“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你偏偏是羅密歐？”滿堂轟笑聲中，葉朱莉看著羅克拼命忍住笑，恍惚之間，很像一張讓人心動的臉。

最后一次，她聽到那段她默誦過無數(shù)遍的臺詞：“愛情慫恿我探聽出這一個地方；他替我出主意，我借給他眼睛。我不會操舟駕舵，可是倘使你在遼遠(yuǎn)遼遠(yuǎn)的海濱，我也會冒著風(fēng)波尋訪你這顆珍寶。”

她靜靜地聆聽著，眼眶濕潤了。青春里最珍貴的一場愛戀，以及往后種種對愛情的憧憬，它們就像那終于被擱置在遼遠(yuǎn)海濱的珍寶，她的羅密歐，并沒有破浪而來尋訪。于是，孤獨的蚌殼張揚著自尊，藏起它柔軟的心。它不再會被傷害，可是，也不再有機(jī)會展示它真正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