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如何看待周禮,是掌握中國古代管理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毫無疑問,周禮是有歷史局限性的。但是,世界上沒有無局限的事情。當人們試圖徹底排除局限性時,就有可能陷入“理性的自負”。
周禮作為一種國家和社會的管理體系,在管理思想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后世的儒家,夢寐以求的就是“克己復禮”,回到周制。顯然,周禮已經(jīng)成為歷代國家治理的樣板。至于周公,更是宰相執(zhí)政的典范。即便不是儒家,面對滲透到朝野上下方方面面的禮儀規(guī)范和禮治精神,也不可能完全更弦易張,因為周禮已經(jīng)具體化到生活細節(jié)之中,直到當代,吃飯飲酒的程式,招呼朋友的稱謂,無不同周禮有著形形色色的關聯(lián)。那種試圖徹底割斷傳統(tǒng)的努力,不但會遇到藕斷絲連的尷尬,而且會遇到傳統(tǒng)的反彈。路徑一旦選定,就會形成依賴。
從現(xiàn)代的眼光看,周禮的最大問題是沒有給“發(fā)展”留出空間。周公制禮作樂考慮的核心問題,是如何維持社會秩序的安定,卻沒有給出超越過去的路標。用禮明確社會之“分”,并把這種秩序相對固定化;用樂明確社會之“和”,并給社會添加凝聚力。這一體系確實能使“和而不同”的秩序高度完善,但所形成的穩(wěn)定和平衡是一種沒有新出路的“死循環(huán)”。當然,我們不能要求周公就具有“開放社會”的眼光和境界,但我們必須看到“封閉社會”的局限和不足。正是周禮體系,給中國描繪出一幅“歷史退化”的景象。后人即便要變革,通常也需要在“托古改制”的框架下進行。
在現(xiàn)代條件下觀察周禮,不難發(fā)現(xiàn),周禮沒有“提高效率”的任何追求,對物質財富不屑一顧。在周公時代,貴族無虞物質匱乏,庶人無須物質支撐。所有的追求,都集中在道德和精神層面,安貧樂道是正常狀態(tài)。提倡節(jié)儉,與其說是為了克服物質條件的限制,不如說是為了道德訓練的需要。奢侈的最大弊端不是浪費財物,而是敗壞道德。所以,周公時代提不出“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的思想。反過來,提高效率,在周禮中屬于歪門邪道;增加財富,在周禮中屬于心術不端。那種寄希望于運用周禮提高人們精神境界的想法,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任何“爭”都會削弱周禮的道德效應。正是這一邏輯,致使后來主張“富國強兵”者,多對周禮不以為然。
但是,周禮不能用于現(xiàn)代社會,并不是說它已經(jīng)變得一無是處。首先,周禮的制度設計思想,至今仍不失其光輝所在。以嫡長子繼承制為例,當今有很多人對這種傳承制度的重要性認識不夠。因為嫡長子繼承制所建立的,不過是“家天下”,似乎同“天下為公”的理想背道而馳。更重要的是,這種傳承制度不分賢愚,很有可能出現(xiàn)“白癡帝王”。對此,王國維先生的評論可謂鞭辟入里。他說:“蓋天下之大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爭。任天者定,任人者爭。定之以天,爭乃不生。故天子諸侯之傳世也,繼統(tǒng)法之立子與立嫡也,后世用人之以資格也,皆任天而不參以人,所以求定而息爭也。古人非不知官天下之名美于家天下,立賢之利過于立嫡,人才之用優(yōu)于資格,而終不以此易彼者,蓋懼夫名之可藉而爭之易生,其敝將不可勝窮,而民將無時或息也。故衡利而取重,害而取輕,而定為立子立嫡之法,以利天下后世。”顯然,嫡長子繼承制不是沒有弊端,但權衡利弊,對于所有者來說,“爭”比“賢”更可怕,如果采取競爭方式爭奪產(chǎn)權,將會帶來無窮后患。所以,所有者的確定方式,用繼承法交給“天意”來解決,從制度上排除有可能在這方面出現(xiàn)的人為爭奪,哪怕繼承人不理想,也要比“人為”強得多。這種思路,仍然值得我們在今天適當重視。在經(jīng)營者領域,競爭可能得到的好處,要超過不競爭的壞處,而在所有者領域,競爭能得到的好處,可能遠低于不競爭的壞處。事實上,我們在管理活動中,總有競爭還是不競爭的選擇。例如,兩支球隊比賽,在賽場安排等等事項上,采取的是“認命”的抽簽方式,只有開球后的比賽中,才采用人為的競爭方式。即便不是所有者與經(jīng)營者的關系,這種思路也有可取之處。明清的知縣任命,是否具有任職資格,要通過科舉等方式競爭,但在具備了任職資格的人中間委派缺員,則一直實行“掣簽法”,也是這種思路。周禮在制度設計上,首先考慮如何防范最壞情況,而不是首先爭取最好情況,即“求低不求高”,恰恰暗合當代的有限理性思維。
其次,盡管周禮本身是一個“死循環(huán)”的封閉體系,但它的建立基礎卻是一個經(jīng)驗的開放體系。禮樂不是用邏輯演繹形成的制度安排,而是以民俗人情的經(jīng)驗支撐為依據(jù)的制度集合。這在前文已經(jīng)有所涉及。周禮在管理思想上,奠定了經(jīng)驗主義、保守主義的傳統(tǒng)。熱衷于邏輯的黑格爾,曾經(jīng)批評中國缺乏哲學,尤其是批評《論語》時說:“我們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的談話,里面所講的是一種常識道德,這種常識道德我們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個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還要好些,這是毫無出色之點的東西。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119頁,商務印書館1983年)這只能說明黑格爾沒有讀懂孔子,而孔子的思想又源于周公和周禮。正是這種“毫無出色”的常識道德,能夠避開“絕對精神”的思辨陷阱,具有腳踏實地的堅實性和可靠性。許多時候,“卑之無甚高論”,正是人類智慧的鋪路石。中國式思維被李澤厚稱為“實用理性”,而這種思維是由周公奠定并在后來得到儒家發(fā)揚光大的。儒家在理想社會的“死循環(huán)”中,由于缺乏“進化”觀,所以總是以復古面貌出現(xiàn),西周要回到堯舜,孔子要回到三代,但這種復古建立在經(jīng)驗認知及其有用的基礎上,建立在倫理追求基礎上,所以在其復古中又包含了創(chuàng)新。內圣外王的榜樣是上古三代,但內圣外王的實現(xiàn)要靠經(jīng)驗的積累和理論的提升。這樣,使周公乃至后來儒家的思想處于不斷“塑型”過程中,具備了相應的活力。
在周禮研究中,王國維的《殷周制度論》是最有價值的一篇力作,他自己也聲稱“此文于考據(jù)之中寓經(jīng)世之意”。然而,后來的學者往往只注意到考證而忽視了經(jīng)世,甚至有人視其經(jīng)世寓意為迂腐。這恰恰反映了學界某種不求甚解的風氣。正是王國維之論,揭開了周禮管理思想的底細。周禮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禮儀細節(jié),也不僅僅是禮儀之邦的宏大敘事,而且還是中國管理思維的獨特路徑。錢穆談到“禮”時說,“它是整個中國人世界里一切習俗行為的準則,標志著中國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已經(jīng)成為民族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責任編輯:鄧中華dengzhonghua@guanlixueji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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