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企業家能力,既可以用于勾結官僚政客以尋租,又可以用于技術和制度的創新,取決于哪一類活動回報率更高。
我常講,看一個人是否懂得大學本科生水平的經濟學,只要看他怎樣運用“機會成本”概念于現實生活;看一個人是否懂得研究生水平的經濟學,只要看他怎樣運用“租”概念于現實生活。
機會成本與選擇構成一對范疇。決策者在全部可選方案構成的集合之內的任一選擇的機會成本,是他因這一選擇而放棄的其他選擇當中價值最高者的價值。這意味著,凡與一項可選方案構成互補的,都應歸入這一可選方案,是它的組成部分。若非如此,我們將無法列出能夠清晰界定機會成本的可選方案集所含的全部元素。
換句話說,當經濟學家假設有“可選方案集”的時候,他們實際上是假設行動可被劃分為一些相互競爭而不是相互補充的類別。我們甚至可以說,新古典經濟學是關于互替性和與互替性密切相關的收益遞減現象的經濟分析。互補性和與互補性密切相關的收益遞增現象,其實,從來不是新古典經濟學家研究的對象。
可選方案是相互競爭的,因為支持這些行動的“資源”是稀缺的。但什么是“稀缺性”呢?不論是門格爾的還是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都沒有提供清晰定義。根據哈耶克寫的門格爾《國民經濟學原理》導言,雖然門格爾是最早以“稀缺性”來區分“經濟財”和“自由財”的經濟學家,但“原理”通篇并未出現“稀缺性”這一概念。在這部著作的英譯本,這一概念出現了一次,在“經濟財貨與自由財貨之間關系”這一小節里,語義與戰時的稀缺性有關。在門格爾這里,任一財貨,對任一個人,只要該人能夠掌握的供給量小于他對該財貨的需求量,就是經濟財貨。否則,就是自由財貨。門格爾建構奧地利學派的經濟學,以“經濟財貨”為基本概念。類似地,“稀缺”這一語詞,我在馬歇爾《經濟學原理》商務印書館中譯本檢索的結果,只出現三次,均無清晰定義。對應于每一給定價格的供給量,和對應于每一給定價格的需求量,是馬歇爾局部均衡分析的概念。
在常識意義上,我們說財貨是稀缺的,是說它的供給量不足以滿足它的需求量。但供給量和需求量都是價格的函數,只在一般均衡的分析框架內,才可以同時確定價格與數量。在一般均衡狀態里,經濟的每一參與者,給定偏好,給定技術,給定初始資源稟賦,有一套最優的價格和數量,以這些價格,他出售自己的資源稟賦并購入消費品。于是,這一經濟能夠供給的財貨種類和數量是確定的。對于任一財貨,我們可將全體參與者的需求量相加,得到該財貨的需求總量。按照門格爾和馬歇爾對稀缺性的理解,若財貨的需求總量大于供給總量,即“過剩需求”大于零,則該財貨是稀缺的。不過,我們從一般均衡的概念得知,每一財貨的過剩需求,在一般均衡狀態里必須是小于或等于零的。也就是說,稀缺性,在一般均衡框架里不再是一個有意義的概念。
那么,比供求關系更基本的互替關系與互補關系,在一般均衡框架里是否還有意義?仍從常識出發,如果兩財貨的邊際量之間有相互抵消作用,我們說兩項財貨之間有互替關系。反之,如果兩財貨的邊際量之間有相互強化作用,我們就說它們之間存在互補性。效用函數和生產函數,在一般均衡框架里,分別對應于偏好和技術,在一般均衡框架里它們是給定不變的。所以,互替關系和互補關系,仍可保持它們原來的意義。
在馬歇爾的局部均衡分析框架里,財貨的供給者可能有一條向上傾斜的平均成本曲線并且面對一條向下傾斜的需求曲線,這就意味著,當邊際成本曲線(對應于供給曲線)在平均成本曲線的上方與需求曲線相交時,財貨價格高于它的平均成本。財貨價格與平均成本的差值,馬歇爾稱為“擬租”,這是仿照“地租”而有的名稱。這一差值,在“完全競爭”的經濟里,蛻化為零。對古典經濟學家和新古典經濟學家而言,地租是多余的,因為資源的效率配置其實只要求財貨價格等于平均成本。有鑒于此,諸如張五常這樣的經濟學家,直觀地將“租”理解為“要素報酬的多余部分”。在奧地利學派的經濟學家看來,沒有這個多余的部分,也就沒有創新的激勵,從而也就沒有企業家活動。
創新,就是在企業家想象的世界里存在向下傾斜的需求曲線。根據這一想象,企業家有能力購買創新所需的各類財貨。在局外觀察,那些能以更高價格購買財貨的人,很可能是正在創新的企業家。
怎樣區分“尋租”與“創新”?事實上,企業家能力,既可以用于勾結官僚政客以尋租,又可以用于技術和制度的創新,取決于哪一類活動回報率更高。普遍的腐敗,意味著企業家尋租的回報率遠遠高于創新的回報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