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友科

紫砂壺設計的最早構思是從模擬自然界的實物形態開始的,而其中與陶器的發明相關,值得我們加以特別探究的,則是葫蘆形紫砂壺的原始文化涵義。
在有關原始文化的典籍中,葫蘆都是作為一種“生命容器”而出現的。聞一多在《伏羲考》中羅列了25則故事,近人的調查研究所得進而增多到5 0余則,其中心母題都為,洪水來時,僅伏羲、女蝸兄妹(亦稱姐弟)二人借葫蘆或瓜瓢獲救,遂結為夫婦,繁衍人類。這里所說的洪水原型當與更新世冰期結束以后的天文事象有關;“兄妹結婚”的原型,隱喻了以群婚為基礎的血緣家庭式關系。類似的傳說不僅在中國,甚至在世界范圍內廣為流傳,完全超越了時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局限。
國外學者“弗羅賓斯”說過:“圓是包含著世界始祖的葫蘆”(《大陸文化》1 1 2頁),而伏羲女蝸作為人類的始祖也正是葫蘆,這在聞一多《伏羲考》中論之甚詳。那么,為什么人類的生殖始祖會被物化為葫蘆呢?聞一多認為,因為葫蘆多子,是子孫繁衍的最妙象征,故取以相比擬。但是,它又為什么被作為生命的容器呢?有人認為是因為它的造型“能與‘子宮發生類似的聯想”的緣故(蕭兵《楚辭與神話·女蝸考》),這種想象力未免過于豐富了一些。因為對原始先人來說,根本不可能具備這種科學的解剖學知識。倒是李子賢《傣族葫蘆神話溯源》中一個意見貼切入理。“在西方,妊娠期的婦女被尊為巨腹豪乳的女神;在我國的漢、傣等二十幾個民族中,巨腹豪乳的妊娠婦女被外化成為葫蘆。巨腹豪乳的女神雕像,與葫蘆的形狀正好吻合!”(《民間文藝集刊》第三輯61頁)。
例如,我國紅山文化遺址出土的陶塑女神像,乃至一些原始部落中的女神雕像,其典型特征都是乳房豐滿,腹部凸起,臀部肥大,一種強烈充塞而呈膨脹狀的造型,極度地夸張了女性的生理特征和生殖功能,與葫蘆的形象極其相似。在大篆中,“女”字呈象形的束腰葫蘆狀,這不是偶然的。事實上不僅僅止于女蝸,在我國廣大少數民族地區乃至世界范圍內,葫蘆崇拜都是一種與生殖欲望相關的原始文化現象。中國道教徒稱女人為“鼎器”,實質上都是遠古時代女人與葫蘆同構的衍變。至此,葫蘆作為生殖功能的象征和人生情結的涵容再也清楚不過。正如《詩經》“綿綿瓜瓞,民之初生”所表達,人類的生命皆淵源于以瓜瓞為象征的共同母體。
回到陶器發明的原始問題上來,如果我們注意到,早期的陶器多為壺、缽、罐、甕、盆、瓶等,其基本造型,絕大多數接近于繞中軸線旋轉的球體葫蘆狀或半球體瓢狀。尤其是被考古界稱為“瓢蘆壺”的球腹器以及半球體瓢狀的缽,更具有普遍的典型性。如在裴李崗峨溝遺址出土的尚可辨識器型的陶器近300件,其中壺和缽達216件之多;河南新鄭文化遺址可以復原的陶器有2 4件,其中陶壺競占1 2件。我們知道,早期制陶還沒有發明輪制,只能手工盤筑,捏塑成型,這種成型手法具有相當的隨意性,容易造成各種豐富而不規則的器型。但事實恰恰相反,凡乎所有陶器都選擇了單一的,難度更大的,嚴格繞中軸線旋轉的成型樣式。顯然,如果不是在陶器發明之前,已具有對于球形器的源遠流長、約定俗成的特殊信仰,是不能發生這種情況的。換言之,早在陶器時代之前,原始先民就已經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崇拜、使用葫蘆器—生命容器的歷史時期。因此,陶器的發明與其歸結到物質生活中某種偶然機遇的啟發,毋寧說是出于生殖崇拜機制的必然產物,是對葫蘆器的一種有意識模仿。
模仿是駐守在人的心理深層的一種本能機制。尤其對于受巫術觀念支配的原始先人來說,更表現為頑強的模仿傾向。這樣,早期陶器紋飾中最基本的、最普遍的一種構成方式—口沿或頸部繞器一周,平行于口沿的環形寬帶紋或平行線紋,無疑可以解釋成對葫蘆器口頸部位,為防止開裂而包扎的那道“環箍”的模仿。盡管作為陶質的容器與作為植物質的葫蘆器不同,它的口頸根本不會開裂,而且畫上去的線紋也根本起不了“包扎”的作用,但是,他們必須準確地按照他們之前的祖先那樣來制作這些容器。
對照現代的葫蘆形紫砂壺,同樣是直接將葫蘆的典型形態演變成為壺的造型,并把葫蘆的枝條、藤蔓捏塑為嘴、把和底子。我所制作的葫蘆壺,采用嵌蓋環形鈕,其壺身則制成束腰葫蘆狀,以突顯敦樸、靈動,富有神韻。葫蘆壺追求自然質樸的風格,做到形神兼具,平添幾分活潑與浪漫,力圖在靜態中寓以動態的韻律和節奏。由此可見,從制陶術的發明到壺、缽等素陶的繁榮,進而到紫砂壺器的風行,貫穿了一脈相承的,對于生殖崇拜以及植物崇拜的觀念。
“壺”尚創意,意多吉祥,葫蘆形紫砂壺的原始文化涵義,生動而又深刻地體現了人們向往“多子多福”的獨特生活意愿和精神追求,所謂“宜子宜孫“、“嘉慶之征”,切壺、切題,迎合了現代大眾的心理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