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澤
摘要:異教時期的羅馬國教具有公共性、反個人崇拜及相對寬容等特點。自從元首政治建立之后,隨著東方思想的大量涌入,有關個人靈魂拯救的秘傳崇拜開始打破公共崇拜對于信仰領域的壟斷;皇帝崇拜日益沖擊著城邦宗教中的共和與民主傳統;與此同時,帝國政府對于異己思想表現得越來越不寬容。這種信仰危機隨著3世紀社會總危機的爆發而日益加劇,其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造成了普遍的道德危機。基督教的崛起有效地緩解了公共崇拜與私人信仰之間的張力,徹底瓦解了個人崇拜賴以存在的基礎,并用一套全新的倫理原則重塑了社會的道德模式,因而最終結束了這場長達四百年之久的信仰危機。
關鍵詞:羅馬時代;信仰危機;秘傳宗教;基督教
典型的羅馬宗教,具有如下三大特征:其一是公共性。對于羅馬人來說,宗教崇拜只是公共政治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切崇拜活動只有直接為公民政治服務,才有其存在的價值。這種宗教只關注公民集體福祉,不關心個人內心苦樂,因此它重實踐輕理論,把儀式和獻祭看做是揣摩神的態度和博取神的好感的唯一手段。盡管各種具有個人主義傾向的秘傳宗教也長期存在,但總是受到壓制;其二是反個人崇拜。早期羅馬雖然有過“圣王”的思想,但圣王本身不是神,而只是神的祭司。羅馬共和制建立之后,人民與公民精英的聯合統治逐漸促成一種共識和傳統,即杜絕把人當做神來崇拜。個人崇拜被認為與東方的君主制有關,因此,當一個人被斥責有當國王的野心時,他便處在最危險的境地。想當國王,尚且犯了政治大忌,而想要被人民當做神來崇拜,就更是千夫所指了;其三是相對寬容。羅馬人在每一次成功的對外擴張中,并沒有隨之毀掉被征服者的宗教,而是讓各地的信仰繼續存在下去,甚至允許被征服者的神祗進入羅馬的萬神殿。當然,這種寬容是有條件的,即這些地方性宗教只能為羅馬自身的信仰體系增光,而不能從根本上危害該體系。
上述羅馬宗教的三個特征,在公元3世紀的社會動蕩中逐漸變質,由此羅馬人的信仰進入了全面危機階段。然而,3世紀的危機不過是社會矛盾的最終爆發而已,實際上,潛伏于羅馬公民社會內部的各種敵對因素,早在共和末年時就已經像無數的螻蟻那樣侵蝕著羅馬宗教這座大堤了。
首先,各種秘傳宗教不斷進入羅馬社會。秘傳宗教是一個封閉的社會,它有特定的入教儀式、秘密的活動程序及對新人教者的秘密啟示,這是一種尋求個人拯救的宗教,它重視靈魂的凈化,并向信徒許諾美好的來世生活。從本質上說,秘傳宗教是與羅馬國教的公共性及現實性原則背道而馳的,因此歷來受到當局的排擠。例如共和后期當狄奧尼索斯一巴庫斯秘儀流入羅馬時,元老院便對其進行嚴厲控制;公元前1世紀初,埃及的伊希斯崇拜被引入羅馬,元老院的最初反應就是將其祭壇毀掉。
可是,對秘傳宗教的強硬態度,與羅馬國教的寬容性原則并不相容。而且,隨著羅馬版圖的擴大和各族間文化交往的不斷增強,外省宗教習俗的滲入已是大勢所趨,任何對其進行阻撓的企圖都注定是徒勞的。公元前43年,伊希斯崇拜被正式批準進入羅馬;2世紀中葉,它在羅馬開始擁有了一座廟宇。羅馬上層階級對狄奧尼索斯一巴庫斯秘儀的態度也有了根本轉變。例如2-3世紀時,有些元老竟然把狄奧尼索斯的神話場景描繪在自己的大理石棺材中,這說明他們對來世生活也開始有了熱切的期盼。1世紀初,一種新的秘傳宗教——密特拉秘儀開始流入羅馬,它很快就在軍人、手工匠人及家庭仆役當中廣為流傳;一個多世紀以后,皇帝奧列良把該秘儀的主神“不可征服的太陽”確定為羅馬最高神,由此可見該秘儀對羅馬社會的影響力之大。突出個人拯救和靈魂凈化的秘傳宗教一旦合法化,就會對羅馬的傳統國教造成巨大沖擊,從而使得信仰的公共性原則蕩然無存;如今,人們關心的不再是國家的安全和公民集體的福祉,而是個人的靈魂是否得救,這對于羅馬傳統信仰來說,自然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其次,帝王崇拜逐漸崛起。羅馬人的帝王崇拜最早可追溯到愷撒。愷撒在世時,就受到人們的神化:許多與神有關的稱號,被加在他身上;他的塑像被安放在公共場所里供人們崇拜;在他死后,人們還為他建廟。繼起的屋大維雖然為了避免重蹈愷撒的覆轍,拒絕在世時被神化,可是在死后他立刻被元老院接納為國家神。屋大維的養子、皇帝提比略也是如此,當有西班牙人要為他建廟時,被他謙虛地拒絕了,不過當亞洲諸城市要為他建廟時,卻得到了笑納。隨著時間的推移,神化皇帝的進程也在加快。哈德良在東方被直接稱為神,據說,亞洲人為他建造的祭壇有174座,雕像107尊。到了安東尼·庇護統治時期,不僅這位皇帝本人受到了神一樣的崇拜,他的妻子佛斯提娜也連同被神化,人們為她建廟,并在硬幣上刻畫她騎著鳳凰鳥升上天堂的圖景。
進入3世紀以后,隨著社會矛盾的加劇和危機的加深,皇帝與臣民的關系日益疏遠。此前的皇帝常常行走于平民百姓當中,據說哈德良就曾經在貧民區中與一名老婦搭過話。而如今,人民再也不敢直稱皇帝的大名,而必須使用“陛下”一詞;請愿者在請愿前必須匍匐在地上并親吻皇帝的衣袍;請愿書不能直接交給皇帝,而應當由皇帝的近臣來代轉?;实墼诖┲虬缟先找骘@得與眾不同,他通常穿著紫袍,其原料是一種用與黃金等價的稀有染料染成的貴重布料?;实叟c人民的疏遠,意味著他與諸神更加接近,如戴克里先就被稱作“主與神”。當然,并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夠享有與神同等的威望,在政治動蕩經年不息的歲月里,皇帝的威望常常與軍事勝利成正比發展。在253-268年的短短15年問,羅馬各地被擁立為皇帝的先后有30人之多,這些皇帝絕大多數與軍事嘩變、謀殺、皇位拍賣及背信棄義等丑惡形象有密切關系,他們即使想盡千方百計來神化自己,也無法得到民眾的廣泛認同。260年,皇帝瓦列良被薩桑波斯人俘獲,據說薩桑王沙普爾曾用他的背作腳凳,踩著他騎上馬。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的威望在人民的心目中自然一落千丈。于是我們便可以看到,進入3世紀以后,一方面是一些皇帝更加遠離世俗和趨近神靈世界,另一方面是一些皇帝墮落成為軍閥并常常死于非命?;实坌蜗蟮倪@種極端化現象,是羅馬信仰危機的又一個重要征象。
最后,對基督徒的迫害愈演愈烈?;浇痰某霈F,從根本上威脅到羅馬國教賴以生存的既定社會體系和秩序,因此它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帝國當局的排擠、壓制,乃至暴力迫害。根據塔西佗的記載,尼祿是第一個迫害基督徒的皇帝,他為了掩蓋自己的縱火罪行,把基督徒當成替罪羊,對羅馬城內的基督徒進行捉捕和殺戮。在圖拉真時期,小亞細亞北部的本都一比提尼亞省新任總督小普林尼接到一些對基督徒的指控信,迫害隨即發生,盡管皇帝和總督均堅持對受匿名指控的基督徒不主動追查的原則,可是與此同時,他們也確立了另一個原則,即一個人只要公開承認為基督徒,就足以構成犯罪,而無需看他的所作所為。該原則為以后的許多皇帝所沿用。在安東尼·庇護和馬可·奧勒略統治時期,基督徒又經受了一場迫害的考驗,這場迫害維持時間達25年之久,波及的地區由羅馬、小亞細亞擴展到高盧、埃及和迦太基等。從3世紀30年代中期起,隨著社會危機的到來,帝國當局對基督徒的迫害更為變本加厲。如果說以前的迫害均為局部性的事件,那么如今就形成全國規模了。
250年,皇帝戴修斯在敕令中規定,所有的帝國臣民均必須向諸神獻祭;履行過獻祭義務的人被發給一張良民證,沒有良民證的人要受法律的制裁。當時有不少基督徒死于斗獸場上或火刑架上,更多的人則被發配到礦山服勞役。到了戴克里先統治時期,羅馬帝國發生了最后一場也是規模最大的一場對基督徒的迫害(即“大迫害”)。尤西比烏告訴我們,此次迫害的手段空前殘酷。
在羅馬當局據以迫害基督徒的諸多理由中,有一條理由頗值得玩味,即基督徒是無神論者。基督徒摒棄各式各樣的物化神祗,只承認造物主耶和華為唯一真神,這對于傳統的羅馬多神教信仰的確具有巨大的顛覆性。傳承自猶太人的耶和華上帝這一概念并不為羅馬國教所承認,因此,羅馬人稱基督徒為無神論者是有一定道理的??墒牵瑯营毿乓腿A的猶太人在不訴諸暴力的情況下,為何能夠受到帝國當局的優待?問題的癥結就在于猶太教缺乏基督教所獨有的擴張性。猶太教始終局限于民族宗教的階段,因此能夠被長期容忍,而基督教一開始就表明具有發展為普世宗教的趨勢,故難以為當局所接受。根據洛德尼·斯塔克等人的估計,在2世紀初時帝國境內的基督徒總數只有1萬人,至3世紀初時則增長為20萬人。3世紀顯然是教會迅速崛起的時期,根據尤西比烏的記載,該世紀中葉,僅羅馬教會就擁有46名長老、7名執事、7名副執事、42名侍祭,另有52名驅魔員、讀經員和門房;它的基金資助著1500名寡婦及其他需要資助的窮人?;浇桃簧裾撜哧嚑I的不斷擴大,對于羅馬傳統多神教信仰的沖擊,引起了當局和異教徒的恐懼,因此他們對基督徒的鎮壓,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其護教的本能,這從一個側面說明當時的信仰危機有多么嚴重。
羅馬的信仰危機與羅馬的軍事擴張有著最為直接的關聯。羅馬在海外的勝利擴張,給羅馬社會帶來了外國的尤其是東方的宗教和思想。東方宗教大多具有秘傳的性質,這些秘傳宗教在進入羅馬之后,必然會打破公共崇拜獨大的局面,它們與原有的羅馬秘儀互相融合,形成一個足以與傳統公共崇拜分庭抗禮的宗教勢力,這勢必從根本上削弱以元老院為權力中心的羅馬政府對思想輿論的控制能力,并逐漸地瓦解著羅馬傳統信仰體系,給后起的基督教的傳播和滲透提供了可乘之機。此外,版圖的擴張引致公民權不斷擴散,由于行省“新貴”的加入,羅馬元老院的內部構成發生了根本變化,具有東方神秘主義思想和觀念的登錄元老日益占據元老院的多數,就對于外來新事物的態度而言,這些新元老的思想比較開放,這就是2-3世紀間基督教勢力得以滲透到元老階層的原因。
羅馬信仰危機所引起的最大的社會震動,就是直接造成了普遍而深刻的道德危機。早期的羅馬道德與公民政治參與的熱情緊緊結合在一起,政治激情凈化著道德行為,道德規范則約束著政治聲譽,并保證了政治生活的公開化和政治手段的合法性及廉潔性??墒牵瑥墓埠湍┠觊_始,政治日益蛻變為政客們愚弄人民的工具,公民的參與熱情徹底冷卻;而作為國家保衛者的軍隊,則墮落成為國家的掠奪者,整個社會被拖入了腐敗的深淵。原先是互為表里、互相依存的國家集體利益與公民個人利益,如今變得互相對立。共和末期開始流行的伊壁鳩魯主義,到了帝國時代更加深入人心,追求物欲和快樂成為社會的新時尚。1世紀中葉的基督教使徒保羅曾間接談到當時人對待生活的普遍態度:“讓我們吃吃喝喝吧,因為明天我們就要死去?!边@一生活態度在一些碑文中得到了更集中的反映,有一則曾被反復使用的墓志銘為:“我過去不存在;后來存在過;現在又不存在了;因此我沒什么好怕的?!笨傊尚叛鑫C所引致的道德崩潰,使羅馬社會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困境。
拯救社會的歷史重任,最終落到了基督徒身上。早期基督教對待異教雖然并不寬容,但它把國家宗教與私人信仰融為一體,從而徹底消除了公共崇拜與秘儀之間的對立與矛盾,從此以后,社會精英與普通民眾均被納入到同一個信仰體系之中。基督教用一神教取代羅馬多神教,這是歷史的進步,它意味著人類思考的主要對象,由自然萬物擴展到萬物賴以產生的源頭;一神教的勝利還意味著包括帝王崇拜在內的個人崇拜完全喪失了法理依據,因而首次敲響了極權主義的喪鐘,給民主、自由理念的伸張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更為重要的是,基督教在重建信仰體系的過程中促成了西方社會的道德更新,并且借助國家立法的形式加快了社會文明化的步速,例如在君士坦丁時期,某些嚴刑酷法被廢止,普遍紊亂的性生活受到糾正,孩子的權利受到保護,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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