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江永與西學

徐道彬

摘要：在清代數(shù)學和天文學史上，關于江永對待西學的態(tài)度及其貢獻，歷來頗有爭議。及身而至的便有梅轂成的不滿、錢大昕的批評，其后更有錢熙祚的指責、錢寶琮的肯定。綜觀后人評說，大半出于政治立場的批評，而較少出于學術層面的求實評價。其中，“三錢”對江永的評判，就代表了不同時期人們的知識水平和政治意識。文章通過江永《翼梅》對梅文鼎學術的批評與總結，借以糾正人們對江永與梅文鼎關系的誤解，進而發(fā)掘出江氏在清代天算學史上的地位與影響，并由此探討“西學東漸”時期傳統(tǒng)士大夫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艱難困境和應對策略。

關鍵詞：江永；《翼梅》；實事求是；“西學中源”

明清之際流行的“西學中源”論，遷延至康熙時代，已發(fā)展成為清代官方欽定的學說，“國朝天算第一”的梅文鼎在其中發(fā)揮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江永“私淑”梅文鼎，其天文歷法之學與梅文鼎關系極為密切，但他的《翼梅》對梅文鼎的某些觀點提出了不同意見，因而遭到諸多學者的嚴厲批評。造成這一尷尬局面的原因，實為江氏特立獨行的學術性格與時代學術背景相違背，其中有著難以理清的糾結，所以這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江永(1681－1762，字慎修，徽州婺源人)在清代天文學和數(shù)學史上具有重要影響，前賢時彥已有所關注，但內(nèi)容多限于人物對比中所形成的零星評價，而未能以專題形式加以研究。有鑒于此，本文僅就江氏《翼梅》及其相關問題加以探討與總結，并由此窺探出在“西學東漸”的文化沖突時期，傳統(tǒng)士大夫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艱難困境和應對策略。

一、引子：《翼梅》與《數(shù)學》的爭議

江永是康乾時期學術由宋明理學轉向考據(jù)學的關鍵人物，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乾隆朝在編纂《四庫全書》時，江永的著作有13種入選，另有3種存目于《四庫全書總目》，可知其書之價值與其人之影響。這其中便有《數(shù)學》一書，它包括《歷學補論》、《歲實消長辯》、《恒氣注歷辯》、《冬至權度》、《七政衍》、《金水發(fā)微》、《中西合法擬草》、《算剩》八個部分，各一卷。又有《續(xù)數(shù)學》一卷《正弧三角疏義》，補于全書之后。

關于《數(shù)學》這部書的題名，從許多文獻和書目對其稱謂不一來看，就反映了后人對江永及該書的復雜情緒。如江永自稱為《翼梅》；文淵閣四庫本和《疇人傳》著錄為《數(shù)學》；武英殿本《四庫全書總目》和《江慎修年譜》著錄為《算學》；群玉山房刊刻此書，稱之為《江氏數(shù)學翼梅》；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稱作《慎修數(shù)學》；《萬卷精華樓藏書記》稱之為《歷學全書》，諸如此類，令人無所適從。甚至在當下的許多涉及江永的文章中，作者又往往將《翼梅》與其中的子目篇章并列著錄，疑是不明其書內(nèi)容而誤解。

從版本角度而言，近人李儼先生的《近代中算著述記》早已對江永《數(shù)學》一書的版刻情況做了羅列，但未盡翔實，且言有“乾隆五年刊本”，恐有疑誤。因為乾隆六年時，江氏逐日抄寫給梅轂成批閱的，還只是子目散篇，并無完備之書，何來完備的刊本之說呢?如今，江永的手稿已不可得見，所能看到的主要有四種刻本，屬于兩個系統(tǒng)：其一，為《四庫全書》本，乃1781年四庫館臣編校后的刊刻本，即李儼《近代中算著述記》中所稱“乾隆戴震校刊本”，定名為《數(shù)學》。錢熙祚守山閣本《數(shù)學》(1834年)以四庫為底本，又加審訂補正，流布于世(今《叢書集成初編》中所采用的就是此本)。第二個系統(tǒng)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海山仙館本三冊。版口題有“海山仙館叢書”六字，每卷末題有“南海譚瑩校”五字。與前者不同的是其書名依江永自序所言而題作《翼梅》，內(nèi)容上既沒有《續(xù)數(shù)學》一卷，也沒有第八卷《算剩》之末的“授時弧矢割圜論”和“授時平立定三差辨”二節(jié)內(nèi)容，但載有江氏的兩篇序文(《又序》在前，《翼梅序》在后)。隨后，有光緒七年(1881)花雨樓群玉山房所刊《江氏數(shù)學翼梅》四冊，這是與海山仙館本為同一版式的覆刊本，在主體內(nèi)容和刻本行款上沒有任何差別，僅是后者在文字印刷上較前者清晰，并剔除了版口和卷終的“海山仙館叢書”和“南海譚瑩校”十一個標志性文字而已。也許是花雨樓主人見到四庫系統(tǒng)的本子多出一些內(nèi)容，于是在目錄中列有“又續(xù)一卷，正弧三角疏義”，但正文里也無此項內(nèi)容。比較兩個系統(tǒng)中的相同篇卷，除了個別地方的稱謂和用字不同外，基本一致。此外，守山閣本晚出，因參照了其他版本和秦蕙田的《五禮通考》，內(nèi)容上豐富許多，有校改和增補處，都做了按語說明。

群玉山房本的書前有一篇覆刊者的弁言，可以為江永此書的名稱變化做一詳盡的解說。《重刊江氏數(shù)學翼梅弁言》云：“慎修氏讀勿庵書，別啟心解，著《翼梅》八卷，闡其所信，辨其所疑，言多詳核。后又晤征君孫光祿君，親為質(zhì)問，而學益精。論者謂其書于西人作法本原，發(fā)揮殆無遺蘊，此足知先生所得。是書光祿君曾為手校。同郡戴君東原傳其學，復訂定之，易名《數(shù)學》。梓行既久，板皆漫漶，因重為校讎，付諸剞劂，復稍縮其板本，俾使流傳。署日《江氏數(shù)學翼梅》，統(tǒng)前后所名而名之，易于別識也。抑先生又有《推步法解》五卷，擬更訪其書續(xù)梓之。庶先生所以《翼梅》者，學者將資其所翼，由梅書而進之，聞見愈擴，研思愈深，所造庸可量乎哉。辛巳夏五，花雨樓主人識。”由此可知慎修著《翼梅》，是因研讀勿庵之書而“闡其所信，辨其所疑”，別有心解。今刊本署名為《江氏數(shù)學翼梅》，是為了“易于別識”。而該書改名為《數(shù)學》，則肇始于戴震。

江永卒于乾隆二十七年三月，作為受業(yè)弟子，戴震于五月初即撰成《江慎修先生事略狀》，“次其治經(jīng)要略，著述卷數(shù)”，“繕寫成帙，藏于其家。書未廣播，恐就逸墜，不得集太史氏，敢以狀私于執(zhí)事”，可知戴震對江氏著述的珍視。《事略狀》中所記江氏的算學書亦只是前七篇，也再次說明當時的“翼梅”只是散篇，結集定名和加入《算剩》一卷和《正弧三角疏義》(即《續(xù)數(shù)學》)一卷，當是后來在四庫館中進行的。至于“易名《數(shù)學》”，可確定是戴震所為。這實乃緣于《四庫全書》的編著體例，否則“難以繕進”。

或言《翼梅》，或言《數(shù)學》，雖然只是名稱的變換，但其中的意蘊令人深思。戴震在中西算學問題上有獨到的見解和別樣的應付手段，他將江氏著述改名為《數(shù)學》，也是有別一番心思在其中，雖衷心可鑒，但在無意中缺失了江永的學術意愿(這也是江、戴同研西學而結局不同的關鍵所在)。因為若用《數(shù)學》之名，既不能準確表現(xiàn)作者的用意，也不能夠涵蓋其中的天文歷法內(nèi)容。而《翼梅》在全書內(nèi)容及其形式上的編排，基本上是以梅氏思想為依據(jù)，間或有些補正梅氏的“歧見未定”之處，但絕無“與梅氏爭勝”之意。作者的“翼梅”之名與《翼梅》內(nèi)容之實，可謂名副其實，貫穿始終。

二、“翼梅”：江永的真實意圖

關于江永的歷算學研究，后人多承襲前說，認為“江氏之學，確守西法”，與梅文鼎的“西學中源”說相對立，以至于“宣城能用西學，江氏則為西人所用”。筆者認為此類說法并不完全正確，其中摻雜的主觀情感色彩較多，有夸大不實之嫌。同時，也違背了江永的“翼梅”本意，值得商榷。

首先，江永的《翼梅自序》已經(jīng)明確表達了該書“羽翼梅氏”的意圖。大意是說自己少好天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