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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靠近不會遠離

2012-04-29 00:44:03隋言
遼河 2012年1期

隋言

1

事情發生在那個云遮落日有些迷蒙蒙的黃昏。

天響晴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西天卻飛來一朵壘成山峰狀的濃厚的黑云彩,最后的一抹夕照光芒卻被活生生吞吃了,一團一團的熱氣濃薰薰地像一只調皮的小狗糾纏著人們的褲腳不放,大街上,影影綽綽的行人腳步匆忙而散亂,像是躲避一場即將到來的豪雨一樣奔向回家的路。

周靠近混雜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想去看看他剛結識不久,兼重點照顧對象老喬,他的臀部褲兜里,麻酥酥了一下,用手一摸,是手機在震動,打開一看,是屬下小于。

“有事嘛?小于,我正在做事呢,耽擱了找你算賬!”

“報告周所,還,還不趕緊回來一趟,所里來了一個人,我整不了,你不回來,沒轍啊!”

小于近似口吃,孬唧唧地像要哭出聲來。

“啥叫整不了,把話說明白,當了好幾年警察,怎么今天還語無倫次掛不上檔了?挑干的說。”

“周所,所里來了個人,是個女人,現在就在你的桌子底下躺著呢,說啥也不出來,我都不敢看她,有許多人候在外面看熱鬧,讓我攆走了。”

周靠近一愣,立馬停下腳步,高大的身影釘子樣扎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在我的桌子底下,怎么弄個女人在我的桌子底下,她要干嘛?怎么這么嚴重?女人身上長刺了,怕扎著你的眼睛?連看都不敢看,亂彈琴,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個人?”

“都不在,肖海燕也下去了,這個該死的肖海燕,偏偏這個時候出去了,若她在還能好辦點,周所,你看咋辦?請指示。”

“啥大事?這么難處理,是報警喊冤嗎?我馬上回去,你先穩住陣腳,別慌亂,一個女人能吃你?怕她啥,和她好好商量商量,她不就出來了。”

周靠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邊說邊關掉手機,右胳膊一橫,大手一擺,攔了一輛出租車,箭一樣疾馳而去。

派出所周圍的人已經散盡,周靠近下車,扯開大腿,三步并作兩步,來到他的辦公室,這一看不要緊,他的眸子像吸足了陽光,魚鱗似的泛著光,而后濃稠稠地暗下來,他也感到很尷尬,無法下手,不過他立刻鎮靜下來。

一個女人,一絲不掛,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瓜子臉,如云長發散亂地落在地上,長得白白凈凈,細皮嫩肉,能汪出一股水來,兩只乳峰像兩只肥貓蹲伏在那里,飽挺,豐滿,驕傲,仰躺在周靠近的桌子底下,口里絮叨不絕。

周靠近明白了,這個女人八成是精神有問題,聽她說話,只言片語,東一耙子,西一掃帚,不成章法,一會上天了,一會有人要殺她,一會有人要搶走她的孩子,但她說得最多的是“門口”兩個字眼。

“站著干嘛,把值班室那床被子拿出來,還不快點!”

周靠近直起腰,對著小于立瞪眼睛。

小于轉過身,腳步疾快地從值班室把被子抱過來,一臉疑惑,他趕緊說:“這人是個精神病,不能理她,周所,還是趕緊讓她走吧,否則你個大所長與一個光身女人攪在一起,好說不好聽。”

周靠近把被子輕輕蓋在女人身上,回過頭對著小于,“給我閉上臭嘴,馬上給我找一套衣服,動作快點。”

周靠近語氣像濃稠的花香過濾般柔和,淳厚而光澤,像哄孩子一樣商量女人。

“好妹子,你為什么到我們派出所來?有人欺負你了嗎?誰欺負你找我,我們為你做主。”

周靠近拉住女人的手,“大妹子,先把衣服穿上,這樣讓人家看到了會不好的。”邊哄邊為她穿衣服。

女人很乖,口里停止了嘟嘟囔囔,順從地穿上了上衣,但就是不讓穿褲子。

“周所,還是給肖海燕打電話吧,讓她回來,你和我都太不方便了。”

“有啥不方便,心凈眼不臟,她愿意這樣光著身子走大街嗎?她沒病能這樣嗎?少廢話。”

一邊哄勸一邊帶點強制性,女人穿上了褲子。

周靠近碩大的身軀掩埋在椅子里,長舒了一口氣,鼓鼓搗搗從上衣口袋里,捻出一根香煙,又捏出一個寸長玻璃制過濾煙嘴,小于掏出打火機幫忙把煙點著,他開始吞云吐霧。

“周所,你真行,你好像懂得她的心思似的,她也好像懂得你的心思似的,我都沒敢看她,她就乖乖地聽話,讓你幫她把衣服穿上了。”

“你小子肉膘子發白還短煉,我啥事沒見到?怪事見到的成笸籮裝,這個大妹子真是太不容易了,這是她發病,跑到咱們派出所來了,若是三更半夜亂走,很容易受到歹人的侵害,現在你趕緊到街上攔一輛出租車,咱們要把她送回家。”

如周靠近所說,他剛過四十歲,從警快二十年了,只做了五年局機關,一直按照上級警力下沉要求,工作在最基層,干了三個派出所,現在是昆池派出所所長,行政級別相當于正科級。他多次與人開玩笑說,我也甩個詞兒,經常與這些三街六巷的老百姓哥姐妹們打交道,溫暖的感覺還真不少呢,不是我唱高腔,為人民服務很快樂嘛,怪幸福的,從派出所出來,整天在居民小區轉悠,這叫“幸福地沉降”,以后讓我回機關工作我都不敢想象了,那多沒意思。

昆池派出所是這座城市某公安局第一大派出所,警力有二十多人,治安范圍很大,火車站、客車站、商貿小區等人多雜亂的地方,都是該所的轄區,僅就火車站一帶,就夠他們治理上一陣子,一些治安案件屢有發生,像他所述,他確見到過許多大事小事,奇事怪事層出不窮,忙得他們一天腳打后腦勺,一顆弦始終緊繃著,一刻也不敢放松。

一天晚上八點多鐘,周靠近連夜與小于、肖海燕等人研究工作,忽然接到一個帶有沙啞聲音的女人報警,電話中那人急切得不得了,哭唧唧地說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周靠近作出一個初步的判斷后,立即帶著二人驅車出現場,在一個剛剛興建不長時間的一個住宅小區,周靠近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女人報警的方位,但事情不怨他們,是女人報警有問題,給打電話不是說不清楚,就是手機處于無法接通狀態,把小于和肖海燕氣得直罵娘,最后還是周靠近老道,僅憑女人的只言片語,判斷出女人家的位置。

這憑借多年與小區居民打交道得來的經驗,讓周靠近受益匪淺,算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在這個小區一個單體樓房的墻根處,周靠近見到了報警人。這位女士蓬頭垢面,說話磕磕巴巴,渾身哆哆嗦嗦,應該是受到了嚴重的驚嚇,她告訴周靠近說,有一個小偷正在她的家里行竊時,她從外面回來了,這個男子在屋里翻箱倒柜,把屋里的東西扔了一地,亂七八糟地鋪滿了地面。由于房門虛掩著,她拿出鑰匙剛要去開門,不想,手一拽把手,門自動開了,她看見竊賊口里叼著煙,正坐在沙發上翻她的包呢。兩人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竊賊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口中的煙卷呸地吐出去,樣子像是想奪路而逃。她的反應更為機敏,轉過身瘋了一般就往樓下跑,由于穿著高跟鞋,等跑到二樓時,一個趔趄把她重重摔倒,痛得她呲牙咧嘴從臺階爬起,接著小跑來到了一樓。

竊賊膽肥,看到女士被嚇得瘋癲一般從三樓跑下去時,他依然不緊不慢地繼續他的左翻右找,周靠近等人急促的腳步聲,抹去了竊賊的最后一絲幻想,他從屋內出來向上走去,來到了四樓,本想躲在這里不出來,當他聽到周靠近吩咐小于趕緊到四樓看看時,竊賊這下慌神了,狠命打開樓道處的一扇小窗戶孤注一擲地跳了下去。哪里還能逃得了,竊賊算是命大,頭部一角撞出一個雞蛋大的坑后,卻保住了一條命。

這類事情時有發生,但像女人裸闖派出所一事,還真是頭一次碰到,他如兄長般反復詢問,女人不再煩躁不安,話語明顯少多了,最多說出的是“門口”兩個字眼,周靠近猜測,女人極有可能住在西門口,那個地方是城市平民區。

西門口是昆池派出所的轄區,是這座城市比較出名的地方,一提西門口,人人都知道,怎么從來沒看見有這個女人呢,他認為自己的工作失責了,這么個特殊女人的一些情況應該知道,怎么一點信息都沒有掌握?想到這里,他心里隱隱地不快。

女人賴在地上不起來,周靠近口中叼著煙,一只胳膊摟緊她的腰,另一只胳膊擁緊她的雙腿,探身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喊了一聲小于,“趕緊跟我走,把這個大妹子送回家。”

西門口不像鬧市區,一溜平房,住在這里的人,大多是這里的老戶,再不就是打工人員,住戶成分不雜。

夜色迷離,晚風熱乎啦地吹在臉上,剛剛下了一場濕了地皮的小雨,還涼爽了一點兒。這里幾乎沒有路燈,走在胡同里,每一腳下去,都有掉進陷阱的感覺,有時還能碰到一個公廁,或者是臭水溝子,發出濃濃的嗆人的臭味,路過這里,臭蚊子亂哄哄地直撲人的臉,攆著人影狂叮亂咬。

出租車不到十分鐘,就來到了西門口,一打聽,西門口這里果真有個精神病女人,名字叫曲美鳳,幾個月前發現就患有精神病了,病因不明。

女人正是曲美鳳,三十六歲,有一個五歲的兒子,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繼父,姓姜。

周靠近一只手緊緊拽著曲美鳳,小于跟在后面,三人一腳濕滑,一腳高一腳低,不知深淺地走著。

屋內,一股酸溜溜的氣味直打鼻子,一張木板床,一個電飯鍋放在房屋的一角,蓋上落了一層細細的灰塵,幾乎是最打眼的家具了。幾條電線像蛛網一樣掛在空中,一只低瓦數的小燈泡渴睡般的發出昏沉沉地光暈,黃泥土抹就的地面起伏不平,似乎能清晰感受到微塵在空中輕輕飄蕩,眼前的一切,開始抓撓著周靠近的心情。

兒子一下子抱住了曲美鳳,姜老頭不知所措地趕緊讓座。

周靠近四周掃了一眼,心里涂上了煙灰色,捻出煙嘴,點著一根香煙。

“老人家怎么不給曲美鳳看病?這么亂跑,早晚得出事,城里的車比螞蟻還多,萬一看不住,豈不惹大事了?”

坐在周靠近對面的姜老頭,小聲嘆息了一下。“想看病沒錢呢,曲美鳳不能勞動,我給一家工廠看大門,沒有報酬,管飯,每個月給兩袋面和一袋大米。”

臨走,周靠近把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紙上給了姜老頭。

“這個留著,曲美鳳再到街上耍,趕緊給我打電話,看來她對我還是比較信任。”

第二天一上班,周靠近就來到了街道辦,上到二樓,找到街道辦主任。

“曲美鳳這么困難的一個家庭,是不是應該給照顧一下,怎么沒有上低保?”

街道辦主任一時語塞,“哈,這個事我們管不著,這得到民政局低保科去問問,況且需要救助的家庭好多個呢,都給上低保,還不亂了套,能管得過來嗎?”

周靠近兩彎濃眉向中間一擠,“怎么當主任的竟扯淡,哪家啥情況街道最了解,若不讓你當這個主任干啥?還不如回家哄孩子了。這個家一個是脫光衣服到大街上亂耍的精神病,一個是不到上學年齡的娃娃,一個是拿不動步難照顧自己的老爺子,沒有一個是勞動力,十分困難的家庭也不過如此吧?街道辦如不給點照顧,還能活了嗎?還要我們這些政府部門干啥,說吧,能不能給申請一個低保,若不能,我去找民政局。”

街道辦主任馬上堆上笑臉,“我們街道有這樣的家庭?還真沒聽說過,我看這事還得找民政局,我們街道有困難哪!”

周靠近從兜里掏出香煙和煙嘴,對著煙嘴一吹,像吹出一股怨氣,點著,一股藍汪汪的煙氣罩緊他寬寬的大臉,脖子一梗,眼睛一瞇,抬手撲撲屁股,咕咚咕咚下樓了,腳步聲一直貫穿到大街上,邊走邊說:“竟扯淡,這名額我一定要申請下來,你們不管,我管。”

太陽毒辣辣地灼人,街道兩邊的丁香樹蔫頭耷腦沒有一點精氣神兒,穿梭的車輛趟出一條流水線,車尾撩起煙塵,灰蒙蒙,直飚飚鉆人的肺腑,一個多月干打雷不下一場透雨,小打小鬧整那么兩下子唾沫星子似的小雨滴,啥用沒有,空氣照例粘唧唧地糊貼人,悶死。

周靠近大步流星地在街上走著,渾身汗流夾背,來到民政局,向民政局領導陳述了理由,民政局長指派手下人查閱一下低保登記,果真沒有曲美鳳這個人。

“我與曲美鳳非親非故,但我感覺她家實在是太困難了,應該享受低保,起碼也算救救這個人家了,現在政府都在提倡關注民生,這樣的民生政府該管。”

民政局長見他誠意懇切,“那這樣,我找個人調查一下,如果真是像你說的那樣,我看夠條件,按照程序走一下,我們就把她登記在冊,給予關照。”

周靠近臉一熱,像一股熱氣傳向腦門子,暖烘烘的,一拱手,說聲謝了,心里爽滋滋地甜,走了。

不過三天,曲美鳳一家成了低保戶,享受了每月不足二百元的低保金,這對她的家來說,雪中送炭一般。

咦,我該去老喬那里一趟了,好多天沒看看他了,這老哥藝術品弄得怎么樣了?

從民政局出來,周靠近突然又想到了老喬,那天下班,本想去老喬那里轉轉,偏偏曲美鳳大鬧了一場派出所,就把這事放到腦后了,現在手頭沒事可做,想起來了,就走一趟。

周靠近轉了一個大彎,又去了他的重點幫扶對象老喬家。

老喬是個單身,沒兒沒女,鰥居多年,老伴患病死了,留下了老喬一個人,守著那么一個兩間磚平房過日子,前年又因為一次挖天然氣管線填埋溝子,塌方,險些被活埋,被救下來,卻失掉了一條腿,殘聯人性化關懷,給了他一把手推車當坐騎。

老喬邋遢,頭發不梳,像扎蓬棵子,長一點的,披在了肩上,臉也整天像沒洗樣,黃眼屎總是糊貼在眼角,讓人看了心生別扭還有點不爽。別小瞧他是個半拉子農民,臟兮兮地模樣,他還是本市一個小有名氣的民間藝人呢,書畫俱佳,盡管快上六十歲了,追求藝術的一顆心不泯,近年喜歡上了葉貼畫,專門利用各種各樣的葉子,拼貼各種人物畫像,包括模擬山水畫,堪稱一絕。

剛一進門,周靠近濃厚粗重的聲音,把老喬家房頂上的塔灰都震落了,扎扎呼呼。

“忙啥呢?藝術家,是不是又眼巴巴望我呢?讓我幫你踅摸那枯不拉幾的樹葉子。”

老喬擠緊小眼睛,笑瞇瞇地,“可不是咋地?現在我的料緊缺,我出不了門,干等你不來,破大案去了,還是出差逛景去了?”

周靠近掏出煙嘴,吹了吹,點著一支香煙,咧嘴一笑。

“竟胡扯,我是那等老干閑嗎?就你們這幫需要‘民生一下子的大戶,就夠我忙活一陣子了,還有閑心逛景?案子倒是破了兩個,但不是大案,都是搶劫和詐騙案,幾個家伙讓我們撒下大網兩天不到就給擒著了,可惜只跑了一個小蝦米,我看他能跑了和尚還是能跑了廟?”

“我說嘛,周所一定是忙上了。”

“我是忙啊!這不,忙歸忙,我不是還得來看看藝術家老哥嗎?”周靠近故意嘆息了一聲。

周靠近扭過頭看見了老喬的作品,“嗬,藝術家又出大作了,這玩意邪性了,一個干巴巴黃葉子,你就能把它弄成一個‘魯智深,真神了,趕天你給我整個像,若是讓我滿意了,我把派出所的民警全拉出來,給你滿世界找葉子。”

“周所老兄弟真會開玩笑,你們給我找葉子,工作還干不干了?我不成了罪人?你能來看看大哥,就感激不盡了,況且有時你推著我找葉子,真讓我不好受呢,人可別得寸進尺,我一個老臭打工的光棍子,能勞你的大駕,我祖上燒高香呢。”

周靠近對待老喬真是不錯,多次用車推著他到大街上找樹葉子,不少人誤解說,周靠近是老喬認的干兒子,蠻孝心呢。

2

深夜十一點多鐘了,街燈關掉了,大街上黑糊糊一片,只不過從個別飯店歌廳泄出一縷燈光,渴睡般覷著樓群,發呆,偶爾有車輛在大街上走過,左兜右轉,多是攬客的出租車。

周靠近只要不忙,就喜歡到各個網站上溜達溜達,看看各地發生的新聞,或者是與網友聊聊天。

這天,一個叫作“苦玫瑰”的網友引起了他的注意。

周靠近說,你好“苦玫瑰”,我是“保護神”,看到你的話語,感覺你很苦惱,你能說說你的心里話嗎?興許我能為你帶來快樂,或者是幫助你一下。

“苦玫瑰”說, “保護神”,你真的感覺到了我的郁悶,說實在話,我不太相信網絡,我今天不知怎么了,把我的經歷向你透露了一點信息,你就捕捉到了,你一定是個很心細的人,謝謝你對我的關懷。

周靠近說,有啥事盡管說吧,用不用我把真實身份告訴你?

“苦玫瑰”說,不用,我知道這是一個人不算隱私的隱私,身份不重要,只要你的心態是真實的,我能感覺得到。

周靠近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苦玫瑰”說,說起來話就長了,我的兒子在他三歲的時候得了一個怪病,醫生說他患上了自閉癥。在他五歲的時候有了進步,能很明確地向大人表示大小便了,每次需要大小便時便自覺進入衛生間,若大人沒有注意到,便使勁兒拍打馬桶,以引起大人的注意,并得到大人的幫助。但他仍然不開口,偶爾發出“爸爸”、“媽媽”的聲音,仍基本屬于無意識,似乎對講話一點也沒有興趣。前些天,我帶他到兒童醫學中心掛了專家門診做了檢查,認為是發育遲緩,醫生叫“葛塞爾”智力測試,認為孩子的智力水平在一歲半左右。盡管對其科學性有些懷疑,但我兒子的應激、大小肌肉動作的確有些遲鈍,我還是有些驚慌,最近試圖在這方面為他進行訓練,但我兒子特別愛發脾氣,會不會與其語言能力欠缺有關?因為缺乏語言的溝通,常常造成大人的誤解,孩子只好通過發脾氣來表達不滿。如今天上午我和我兒子玩橡皮泥,我捏了幾個小棒棒,當我把其中一個小棒棒捏成小圓圈時,兒子突然大哭大鬧,把小桌子上所有的東西全扔到地上,然后又著急地抓住我,似乎尋求幫助和安慰。盡管事后我批評了孩子,但我知道孩子其實是一種無奈的發泄。我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禱,孩子快點說話吧,我都要急死了。

周靠近說,我對自閉癥這個癥狀不太懂,但我深知你的急迫心情,也知道你的苦惱,你盡管說出來吧,我幫著你分擔你的憂愁。

“苦玫瑰”說,這么晚了,你還聽我嘮叨,真是感激,我實在是憋得慌,沒有一個人理解我,也沒有一個人幫助我,我可怎么辦呢。記得那是個陰雨的日子,在兒童精神衛生中心陰暗的走廊里,孩子似乎格外不安,我給他吃了好多包山楂片安撫他的情緒,可是他卻哭個不停。終于輪到我們檢查了,面對著醫生和一群實習生,我語無倫次地重復著那些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語,孩子依然哭著鬧著。醫生給我兒子一支筆,說是讓他畫畫,孩子就發泄似的狠勁亂涂。“自閉癥!典型的自閉癥”,醫生發話了,一副司空見慣的神態,伴隨著十分平靜的話語,擲出了我擔憂又不得不接受的判決,我聞聲差點癱了下去。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出醫院的,只記得在醫院附近,我和孩子的父親爭吵了,他根本不接受這個現實,認為是醫生胡說,認為根本原因是我沒有帶好孩子。我的腦子后來一片空白,只記得孩子的父親冒雨走了,只記得孩子站在雨中面無表情。我幾乎崩潰了,整天腦子亂哄哄的,白天如行尸走肉,晚上夜不成寐,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常常在夜里忽然打開燈,看著孩子熟睡的面孔,默默地流淚,我想,我該怎么辦?

周靠近說,一定要堅持住,相信一定會有辦法把孩子治好的,有時間我幫你打聽一下,我發動一下周圍的朋友幫你找權威專家,若有,我求他們就是了,誰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難過,但你一定要挺住。

“苦玫瑰”說,如果你看到我的面容的話,我的臉上已經掛上淚水了,這么長時間了,沒有一個人理解我,更沒有一個人勸慰我,遇到你真是我的福分。我真的非常痛苦,我得面對家人的不解,我的丈夫和婆婆依然認為孩子不是大問題,是我的腦子有問題。我得工作,因為沒精打采,領導難免會有微詞。我每天都拼命地尋找自閉癥的相關信息,我迫切地想把孩子拉回來。可是,面對孩子,我就是想流淚,我的笑是擠出來的,我的聲音都變了調。從去年秋季,我兒子正式開始了小學生活,之前,我為了他的入學,我真是操盡了心,跑斷了腿,目的就是希望他能進入一所普通小學,而不要被學校拒之門外。這其中的周折就不必再提了,喜的是,孩子終于進入了我家附近的一所小學。這是一所一般的小學,外來務工子女占了一半,我們小區里的絕大多數小朋友,都通過各種關系轉到了其他小學,而這正是我希望的,這種融合的環境或許對孩子的發展有利。

周靠近說,后來的情形怎樣?

“苦玫瑰”說,“保護神”,你是不是該休息了?你這么聽我嘮叨,會影響你明天的工作,我盡管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但我還是感覺過意不去,這個世界能夠被一個人理解太不容易了,我真的很感激。

周靠近說,“苦玫瑰”,沒事,我現在還不累,明天的工作我會安排好,不必顧慮。

“苦玫瑰”說,我每天都像打仗,早上起床,匆匆洗漱,再把孩子從被窩里拖出來,強行洗臉,急急忙忙吃點早點,便拽著孩子去上學。由于學校安排我陪讀,這樣,我便連續四節課陪他上課,課間帶他上廁所,中午帶他回家交給我的母親。中午簡單扒完飯后,就又趕去上班,下班后急急趕回家,督促他寫作業,訓練語言,幫他洗澡,哄他睡覺,待他睡下后,才抽出點時間做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好累好累,以至每天到中午便兩腿發軟,簡直邁不動步子,非得歇一歇才能再次出門上班。我真的是個陀螺,停不下來。在學校,孩子一刻都離不開人,他上男廁所,我就得在廁所外跟著,而且時不時需要請求其他男同學拉他出來,等他出來,上課預備鈴也該響了,我就沒時間上廁所了,而且即便有時間,我上廁所,他就亂跑,于是就盡量減少喝水,盡量不上廁所。如果他不上廁所,便會在操場上亂跑,我就得在后面緊跟著,像瘋了一般緊緊跟著。真正的壓力還是來自學校,自班主任老師上次對我下了驅逐令后,便不再理我和孩子。我每天都要鼓足勇氣陪著孩子走進教室,我對著老師微笑,可換來的卻是冰冷的面孔。

周靠近說,你們女人真不容易,前兩天,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大妹子,因為精神病復發,跑到我的單位,而且是一絲不掛,假若是晚上,跑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很容易受到歹人的傷害,想想,非常替她擔憂。所以說,面對著孩子的病情,一定要想得開,首先要勸告自己不能倒下,這樣才能更好地照顧好孩子,為孩子解除病情。

“苦玫瑰”說,在我住的小區附近,就有一個精神病女人,這個女人長得可漂亮了,我上下班有時就能看見她,還挺能干活的,一天背個塑料袋拾廢品,也看見過她病情發作的時候,不管冰天雪地,還是滿地泥濘,就把衣服一脫,滿地打滾,哎,真是可憐啊!

周靠近說,你說的和我看到的,差不多一個情形,人一到這個份上,太難了,但我會盡最大所能幫助你,哪怕成為你的傾訴對象我也愿意,白天怕是不行,晚上有時由于公務也可能不上線。只要我有時間,一定打開電腦,讓我了解一下你現在處境,和治療孩子情況,雖然不一定幫得上忙,但能緩解你的心情,也算我盡了一份責任,只要你不嫌棄。

“苦玫瑰”說,感激你還來不及呢,還敢嫌棄,今天不早了,你也該休息了,非常感謝,我好像找到了一塊瓦藍瓦藍的天,一片潔白的云朵正朝我招手呢。

周靠近說,沒關系,我愿你的世界里全是晴朗朗的天!你也休息吧,要學會放松。

午夜了,“保護神”周靠近從電腦前離開,這才發現自己有了倦意。他懶遢遢地來到洗手間,從上衣的口袋里摸出煙嘴,把煙點著,把窗打開。晚風輕輕地在窗前流淌,白天的燥熱減退了一些,但依然令人氣悶。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曲美鳳,這個可憐的女人,明天可千萬不要再發作了,他又想到了“苦玫瑰”,“苦玫瑰”的精神壓力很大,該幫幫她,讓她有所放松。

想到這里,周靠近忽然感覺心里沉重,像丟失了一件東西,沒著沒落,攪得他心緒不寧,生活中闖進這么兩個女性,著實讓他放不下了。

他掏出手機給小于打了一個電話,“今晚是不是你值班?要接好報警電話,出現一點失誤拿你是問,這個時間若是有人打來電話,大多都是帶有危險性比較強的治安或者刑事案件,尤其是老百姓的求助電話,一定要認真對待,不準推脫,有事馬上通知我。”

“放心吧,周所,您平時的教導我會牢記心中,所里除了我以外,還有肖海燕,她為了趕進度,正在整理居民戶籍檔案,打算在所里過夜,這下好了,我有美女陪我過夜了,不愁打瞌睡了。”

周靠近用鼻子哼了一聲,“別耍嘴皮子,出現工作差錯小心我處分你,告訴肖海燕,別太貪黑了,明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還要領著你們兩人到西門口挨家挨戶走走,重點調查一下暫住人口情況,咱們工作上有失誤了,曲美鳳那么困難的家庭,竟然不知,是我之過。”

“周所,這事不能全怪你,是我和肖海燕工作不細,西門口是我倆的管轄范圍,你批評我們兩個吧。”

周靠近說,“我也有責任,今后的工作更要做細,你們的轄區是重點區域,千萬不可大意。”

周靠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窗推開,深深的夜,已墜入沉寂的井里,他大口地呼吸著爽清清的空氣,感覺輕松了一些。

把鞋脫掉,吸了最后一口煙,把煙蒂隨手從窗處扔了出去,剛坐在床沿上準備休息,周靠近的手機又響了,按下接聽鍵,是小于急促的聲音。“周所,有人報警,西門口一個胡同,有人被搶了,報警人好像是個孩子。”

周靠近呼地一下站起身,彎腰穿鞋,“你讓肖海燕看著話機,你趕緊開車去西門口事發地點,我們在那里匯合。”

周靠近忙亂地穿上衣服,消失在濃厚的夜色里,不到五分鐘,肖海燕又打來電話,“周所,有一個人又報警說在老八棟小區有人搶劫。”

周靠近一聽怪了,心里泛起疑惑,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媽的,怎么又是搶劫,我的轄區治安挺糟糕啊,看來我的這個派出所所長該辭職換人了。

“報警的是個什么人?”

“好像是個孩子。”

周靠近一聽,撲哧一聲笑了,“西門口距離老八棟不到一百米,時間間隔不到十分鐘,連續有人兩次報警,還都是個孩子,你給小于打個電話,讓他回去睡覺吧,深更半夜的別折騰了。”

“這可是搶劫,周所。”肖海燕提醒周靠近。

沒事,出了事我兜著。

周靠近側臉對著出租車司機,往回走。

周靠近準確地做出了判斷,是哪個沒守沒管的小毛孩子,閑的手癢癢,開始打騷擾電話了。

3

姜老頭一個哭唧唧的電話,周靠近剛端起飯碗,還沒吃上半碗飯,歉意地環視了一下眾人,大手一合,一拱手,“見諒見諒,實在對不起,改天我請客,有事先走了。”

周靠近從一家飯店出來,啟動車,轟開油門兒,直奔姜老頭家。剛一進屋,差點與曲美鳳撞個滿懷,這人正手里拿著一把菜刀,向外沖去。

周靠近一把將曲美鳳抱在懷里,一只胳膊摟緊她,一只簸箕般大手握住她拿著菜刀的手,騰出手來將刀奪下,扔在地上,把她按在床上。

“大妹子,干嘛呢?怎么又不聽話了?”

“我熱,我受不了了,我要拿刀砍死那只毛驢,她欺負我孩子。”

“哪有毛驢,安靜點,好妹子,一會上車,我拉著你去一個地方,那里沒人敢欺負你孩子,誰若敢欺負你孩子,我拿手銬銬了他。”

周靠近一只手拽著曲美鳳,邊說邊掏出手機,“肖海燕,趕緊過來,到曲美鳳家。”

不消一刻鐘,肖海燕打車火速趕到。

周靠近對著肖海燕,“曲美鳳又犯病了,要把她抱上車,你幫幫我。”

“周所,你要把她拉到哪里?這可是個麻煩,咱們還有許多重要工作要做。”

周靠近瞪了一眼肖海燕。

“誰不麻煩?讓你來是信得過你,知道嗎?這就是工作。”

曲美鳳稍微安靜了些,奇怪的是,她一見到周靠近,本來煩躁的情緒,會很快有所收斂。

周靠近連續喊了姜老頭兩聲,“我要把曲美鳳拉走了,若不她在家里,也是不消停。”

見沒有應答,周靠近一扭頭,發現姜老頭正坐在地上的一個角落里,像一個突起的橛子,戳進漫天漫地的情緒里,傻愣愣地看著墻角,兩行老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周靠近心里一酸,慢慢走進他,把老人攙扶起來,讓他坐在床上。

姜老頭木訥地動了動嘴唇,拍了拍周靠近寬厚的肩膀,簡單地說了句,“又麻煩周所長了……”哽咽得話在嗓子眼里打滾,吐不出來。

姜老頭是曲美鳳的繼父,曲美鳳的母親十幾年前因為一場車禍去世。當時曲美鳳的母親做清潔工,一個月六百元錢,自老伴病故后,經人撮合,與姜老頭結合在一起,曲美鳳剛剛二十出頭,早已輟學在家,一家人主要依靠曲美鳳母親六百元工資,和姜老頭一天收廢品度日,生活拮據。清潔工早晨不到三點就在大街上掃街了,一天,曲美鳳的母親如往常一樣,在大街上清掃落葉,忽然,一輛大卡車從她的背后沖上來,一下子將她撞倒,并將其碾壓在車底下。事故發生后,大卡車逃逸,因為一直沒有線索,最終沒有獲得賠償金,人死了白死。姜老頭視曲美鳳如己出,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一直到成家,始終在一起生活。曲美鳳嫁給了一個在菜市場上賣肉的個體商戶,這人吃喝嫖賭樣樣都干,整天吆五喝六,最后領著一個歌廳小姐跑了,扔下姜老頭、曲美鳳和一個兒子。曲美鳳離婚后,精神受到打擊,發作起來甚是狂顛,大街上隨便脫衣服是常見的事,有時還吃自己的糞便。體弱多病的姜老頭,由于不能推車收廢品,托人到一家工廠做個門衛,每月換來兩袋面粉,與曲美鳳和她的兒子糊口,不發病的曲美鳳,清醒時,經常背著個塑料袋子,到街上撿礦泉水瓶子換錢。

周靠近駕車,肖海燕在后面抱著曲美鳳,穿街走巷,直奔郊外。

肖海燕困惑地說:“周所不是要把曲美鳳大姐扔到大草甸子上不管吧?”

周靠近心無旁騖,又似有所思,沒有接過話茬。

警車駛離市區越來越遠,原野平闊闊地向遠方延伸,玉米正在抽穗,已是紅纓在手,向日葵剛剛綻放黃澄澄的花朵,路邊的青草和野花,芳香滿路,一路緊緊跟隨。

這里沒有了城里的喧囂與煩躁。

一個小時過后,警車駛進一片茂密的叢林,在林子的深處一個開闊的地帶,院落寬敞,綠草如茵,一幢三層樓房出現在面前,肖海燕明白了,周所把曲美鳳送到了洮北精神病院,于是,一股暖流熱烘烘地涌遍了她的全身,她想,曲美鳳大姐這回該好了。

“你是她的家人?押金!至少需要五千元。”

周靠近把手伸進衣袋里,摩挲了半天,“我是警察,這有警官證,押金我付,我認這個賬,肖海燕,你把你的錢先借給我,我的兜里沒那么多錢了,回去還你。”

肖海燕笑嘻嘻地說:“用周所還?就當我少買一件衣服了,也要幫著曲大姐把病治好,看她多漂亮,治好了病,可真是個大美人呢,到時候周所可不要心猿意馬呀。”

“竟混扯,你曲大姐都啥樣了,還這樣說風涼話,有沒有一點無產階級姐妹同情心了?你不擔心是個麻煩嗎?這回咱們就不讓她麻煩了。”

“哈,放心吧,周所,曲大姐治病錢咱們管了!”

“嗬,小丫頭片子,這還差不多!教訓兩句覺悟立馬上來了!還真不錯。”

周靠近一回到所里,立即召集所里全部警員,每人至少捐款二百元,由于是同事,無法過多強求。他又開始發動自己的同學和朋友,這回可是下了狠手,每人至少五百元,權當你們玩麻將給人家點炮了,輸了,或者是少抽一盒中華煙了,施舍點善心,積德啊!朋友和同學抵擋不住,給吧,加上肖海燕和小于,如法炮制,也發動了自己的朋友,足足湊了近兩萬多元,為曲美鳳治病。

周靠近開車與肖海燕多次跑到洮北精神病院,看望曲美鳳,一位老醫生嘴一撇,感動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哪有你這樣的警察?”

兩個多月后,周末的一天,周靠近給肖海燕打了個電話,走吧,警花同志,我帶著你去擦擦鞋,這回你要穿高跟鞋,要是皮鞋。

肖海燕怔愣地聽著電話那頭的周靠近瘋言瘋語,“干嘛啊?周所,擦鞋該帶著嫂子啊,帶我不妥吧?要不要我穿警服?”

“亂彈琴,擦鞋與穿警服有關系嗎?又不是讓你執行任務,不過這也是任務,是一項特殊任務,今天你不去擦鞋,我就處分你,把你調出昆池派出所。”

肖海燕嘿嘿樂了,“周所是不是有點神經質了?你啥時讓你的屬下擦皮鞋了?”

“現在,就是現在,趕緊準備,一會兒讓小于開車接你。”

周靠近關掉了手機,噗嗤一聲笑了。

警車走過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大街,又沿著一條甬路,走了一千多米,到達西門口附近一個住宅小區,在一個寫有“鳳子擦鞋行”門牌的門店停下。

周靠近下車,甩開大步,兩步就進了屋子,小于和肖海燕緊隨其后。肖海燕小聲對著小于嘀咕,“周所今天神經病,給咱倆搞福利,說啥也要給你我找個地方擦鞋,哼,擦一次鞋,不過幾塊錢,咱倆再請他下一次館子,他可賺足了,這下咱倆可虧大了。”

“周大哥來了,快請坐。”

“來了,我還帶來兩個人,你都認識。”

一位三十多歲,長得十分俊俏的女人,熱情地讓著周靠近,隨后迎向門外。

看到小于和肖海燕,女人一邊拉著小于的手,一邊與肖海燕擁抱在一起,歡快的心情,擦著了周圍的空氣,空中立即飄漾出一股甜美的味道。

“鳳子擦鞋行”的店主是曲美鳳。

看到曲美鳳與肖海燕相擁著進屋,小于故意陰沉著臉,“曲大姐和肖姐你們兩個,能不能注意點形象,不摟摟抱抱的,讓人嫉妒。”

肖海燕回頭伸了一下舌頭,手指在臉上劃了兩下,擠眉弄眼故意氣小于。

周靠近掏出煙嘴,捻出一根煙,開始吞吐煙霧,坐在那里看著三人,臉上掛滿笑意。

周靠近的鼎力相助,為曲美鳳治好了病,曲美鳳已看不出任何精神病人的癥狀,她逢人就說,是周所長周大哥救了她。

從醫院出來后,周靠近幫助曲美鳳在西門口附近,租了一個門市房,不到二十平方米,開了一個擦鞋行,兼營修鞋,本錢不大,有時姜老頭也過來幫忙,由此,曲美鳳的生活步入了正軌。

曲美鳳開擦鞋行,肖海燕和小于不知道,周靠近沒當他倆說。

“曲大姐那次到所里可把我嚇壞了。”小于顯出無奈樣。

“你這個人真是欠揍,怎么曲大姐哪壺不開提哪壺,趕緊給我閉嘴。”肖海燕嗆了一句小于,又狠狠剜了他一眼。

小于伸了一下舌頭,紅了臉,才意識到不該提起那事,光著身子闖派出所可是好說不好聽。

“沒啥,大家說著玩呢。”

曲美鳳打圓場。

四人東一下西一下閑聊,曲美鳳挨個兒把三人的鞋擦得油光锃亮,周靠近把煙嘴收起,從衣袋里掏出十元錢,輕輕按在一張小桌子上,“走吧,鞋擦完了,還想賴在這里,讓你們曲大姐吃請一次,是吧?”

“哪有啊,冤枉啊,是周所提醒我們請他吃飯呢!”

周靠近詭秘地一笑,“我請你們擦了鞋,混一頓飯該不差事吧?”

肖海燕咯咯笑開了,“人都說昆池派出所的周所最黑,我看這話不假,這不,開始敲我們竹杠了。”

曲美鳳看到周靠近放在桌子上的十元錢,連忙拿起,往周靠近手上塞,兩只手緊緊握住周靠近拿錢的手,生怕被別人搶了似的,“大哥,這是我應該做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謝謝你們了,哪能收你們的錢?”

周靠近笑了,“大妹子,你問問我敢收起來嗎?這兩個人能答應我嗎?”

四個人都笑了。

四個人正說著,一位三十五歲左右,氣質高雅,帶有一股書卷氣的女人,走了進來,大家一看,都認識,是西門口住宅小區的董瀟瀟老師。

董瀟瀟臉上明顯帶有憂郁的神色,似是經歷過不快樂的生活,肖海燕和小于都很敬重她,幾人聊了一些話題,肖海燕他們就走了。

臨走,周靠近說,“董老師有事盡管吱聲,我們警察愿為董老師保駕護航。”

董瀟瀟莞爾一笑,“謝謝周所了。”

后來,曲美鳳告訴周靠近,董瀟瀟老師一有空閑,就到擦鞋行,找她聊天,似是心里有難言之隱。

4

周靠近與董瀟瀟老師的一次特別的約會,發生在一個曖昧而清新的夜晚,周靠近清晰記得,那晚下著淅淅瀝瀝的有如小別針一樣的小雨。

多個晚上,周靠近一閑下來就打開電腦,傾聽“苦玫瑰”這個素不相識的網友述說,由于一段時間,公務太忙,連著幾天沒有上網,但他時刻想著“苦玫瑰”為孩子治療得怎樣了,更擔心她的情緒不穩,影響正常生活。

這天晚上,周靠近打開電腦,發現了“苦玫瑰”給他留言:“保護神”,你這幾天都在忙什么?如果你今晚有時間,我與你聊聊好嗎?

周靠近心里一熱,像欠了“苦玫瑰”什么似的,連忙解釋了一番。

“苦玫瑰”說,哦,“保護神”,今天又見到你了,我好高興,你是我的藍天啊!

周靠近說,快別這么說,我并沒有為你做些什么,這幾天公務繁忙,大多數時間都是泡在老百姓中間,再不就是出遠門辦公務,冷淡了你,實在不好意思。

“苦玫瑰”說,哪里,這和你冷落我沒有關系,你忙我該體諒你才是,你也根本沒有冷落我。

周靠近說,這一段心情怎么樣?孩子的癥狀好轉沒有?

“苦玫瑰”說,說實話,與你聯系不上的幾天,我的情緒非常低落,曾經數次想到過死,感覺活著真沒意思,實在缺乏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帶著孩子一起去另一個世界倒也省心,這樣下去,大人孩子都受罪。

周靠近說,別,快別這么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啊,這句話很管用,沒有邁不過去的門檻,慢慢來吧,別著急,心急也不解決問題啊,就是急死了,傷心死了,也毫無意義啊?

“苦玫瑰”說,真是太累,太累了,沒有個輕松的地方,甚至連個能夠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的機會都沒有。每一天睜開眼就是忙,陪著孩子上學,忍受著他無休止的哭鬧,以及來自他學校的多方面壓力。到了單位,頭昏腦脹,還要面對領導的責問。每天到了下班時間,我實在不想回家,我害怕面對孩子。回到家里,我一般是十分鐘完成晚餐,然后訓練孩子,幾乎每個晚上都是在孩子的哭鬧中度過,那種哭鬧,可不是一般,他瘋狂地敲打著、亂扔東西,頭亂撞,腳亂踢亂蹬,歇斯底里的,有時連續鬧半個多小時,吵得四鄰不安。就在今天上午,我在學校用繩子狠狠抽打了孩子。孩子最近的情緒問題主要與月考有關,快考試了,學校里一邊進行新課教學,一邊進行復習,學生們不停地做著語、數、外的復習卷,兒子不愿意了,連續兩天竟然跑到了校門外。兒子跑步的速度很快,我常常追不上,待追上時,一旁的大人就說話了:“這小孩子不好好管教,將來怎么辦?”門衛老師也說話了:“這個小孩子不好好管教,你做家長的都看不住,讓我怎么辦?我還要飯碗呢,你要好好管教,不然就不要來了。”也是為了給大家一個交待,我就掄起手中的跳繩狠狠抽打了孩子,回到家一看,好幾條紫痕,我的腿登時癱軟了,坐在地上說不出話。還沒等我坐起來,孩子歇斯底里地哭鬧起來,來勢兇猛,又砸又跳,連續哭鬧了一個多小時,嗓子都啞了,我怎么都哄不住,后來方知是“大家都知道我是自閉癥,校長也認為我是自閉癥。”他說:“我不去上學了,我是自閉癥。”

周靠近說,不能這樣對待孩子,知道你很痛苦,但孩子更無辜,這些天,我也在幫助你尋找有關治療自閉癥的醫療機構,效果不理想。

“苦玫瑰”說,你真是我的“保護神”,像憋悶的屋子突然打開一扇窗,陽光的顆粒和風的輕柔,一下子泄露進來,否則我真的不知能堅持多久。哎,國內至今壓根沒有成人自閉癥的庇護機構,我所知道的就是精神病醫院,可是我的孩子根本就不是精神病患者啊,多少自閉癥的孩子進了精神病醫院被強行吃藥打針,變成了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忍受著自閉和精神病的雙重折磨。我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孩子有個著落,這樣我死了方能瞑目。

周靠近說,“苦玫瑰”,你可千萬不要這么悲觀,慢慢來,相信會好起來的,前幾天我和你說到的那位精神病大妹子,經過精心治療好多了,從醫院出來后,再沒有發病,還開了一家擦鞋行,生活得很充實呢。

“苦玫瑰”說,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孩子在揪著你的心,我真不知道能堅持到多久。

說到這里,周靠近的心里猛地一震,立刻感覺“苦玫瑰”的心態出現了嚴重問題,停頓了片刻,掏出香煙,大口地吸了起來。

周靠近說,“苦玫瑰”,從我們的交往中能夠看出你很信任我,那么我有一個請求,你能把你的職業,生活在什么城市等情況告訴我嗎?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多想,我只不過是想了解一下,一旦我距離你很近,我幫助你會更方便些。我在公安部門工作,名字叫周靠近,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打聽一下濱江市昆池派出所,有沒有一個叫周靠近的人。

“苦玫瑰”說,從我們的交往中,我能感覺到你是一個好人,不用打聽,我相信你說的全是真的,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不早了,你該休息了,又聽我啰里啰嗦這么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在周靠近猛吸一口煙的空當,“苦玫瑰”把網線掛斷了。

周靠近等了半天,“苦玫瑰”一直沒有上線,他納罕著“苦玫瑰”的做法,心想,我并沒有傷到她啊,為什么突然就切斷了對話。

周靠近疑慮地關掉了電腦,有點找不到北,心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自己坦誠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反而惹得人家不高興,想想,人心真是不可莫測。

轉天,周靠近來到派出所,對著肖海燕和小于發牢騷,說人真是一個怪物,怎么說翻臉一時,剛才還是晴天,不到一分鐘就晴轉多云了。

肖海燕噗嗤一聲笑了,“周所發啥牢騷呢,是誰把你得罪了?我和小于這幫同事可都怕著你呢,你說東我們可不敢去西,若不然,咱們昆池派出所能年年被評為先進所嗎?”

周靠近兩眼一瞪,“我可沒那么霸道,很民主啦,前一段時間,我上網溜達溜達,與一位女士聊了幾次,到后來我把我的真實身份告訴她,她卻再也不理我了,真怪,人想誠實一把都難,卻把人家惹生氣了。”

肖海燕一聽,樂得更歡了,“想不到周所也網聊泡妞呢,領導帶頭我們要緊緊跟上。”

周靠近艾怨地說:“我是白天興奮了一天,晚上睡不著,三更半夜上網注意一下網上逃犯信息,偶爾與他人聊聊,你們可別像我,把你們的小脊梁骨熬壞了。”

兩人正說著,周靠近的屁股蛋子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掏出手機一看,是一條信息,內容非常簡單,就一句話:周所,我想見你,我心堵得慌。

周靠近納悶,按照號碼撥了過去,對方卻不接聽,周靠近連續撥了多次,都被對方拒絕了。

不到五分鐘,同樣的號碼又發來一個短信:周所,我不會接聽電話的,能見你一面嗎?晚上七點,第六感覺咖啡屋二十包房,你不來,我就待在那里不走了。

周靠近的手機號碼許多人都知道,他每到居民當中工作,臨走主動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下,告訴他們,有事盡管打電話。

許多人打過電話向他求助,甚至夫妻二人吵架也找他,但從來沒有人以這種方式與他溝通,他感覺短信有威脅的口吻,暗自笑了,這是非見不可了,我倒是要見見是何方神圣,敢如此脅迫本所長?他簡單回了一個短信:不見不散。

第六感覺咖啡屋,一聽這名,就讓人浮想聯翩,周靠近此時卻讓這個莫名短信弄得沒了感覺,是一種意識在左右著他,盡管很忙,也要見到這個人一面,他心里暗想。因為他隱隱約約感到這人一定是有難言之隱,或者是遇到了麻煩,但為什么不接聽電話,非要見面呢?

周靠近從派出所出來,先到局里匯報了一下工作,又去了一趟老喬家,看見老喬正頭不梳臉不洗地在那里摘青菜呢。

“葉子還缺不缺了?我若沒時間,明天讓小于推著你到郊外走一趟,那里的葉子更能好找。”

“這太麻煩周所了,有了這個東西,我一天活得很有奔頭,滋潤的很哪。”

“還摘啥菜呀,人都說藝術家一旦鉆進去了就出不來了,茶不喝飯不想的,我看老哥你還沒有到那個份上。”

“我還沒那個資本啊,藝術這個東西它有靈性,不信你看,那十幾個美人正看著我擇菜笑我呢。”

光顧著嘮嗑了,周靠近一轉身,發現一張簡陋的桌子上,已經擺滿了各色葉貼人物,最讓他吃驚的是,老喬用各種葉子粘貼了十二個女子,那形象惟妙惟肖,各具神態,生動極了。

周靠近熱辣辣地看著,不住地咂嘴,“你的那個藝術細胞借給我用一下唄,哪天有時間了,我也粘粘藝術的腥,也往那藝術殿堂湊合湊合,走那么兩步。”

老喬瞇縫起小眼睛笑了,摸摸腦后的長發,“借那個有啥用,不當吃不當喝,還費腦筋。”

“咦,藝術家還挺摳唆啊,說點正經的,你的那十二個女子都有名嗎?是叫張珊珊,還是叫李艷艷?”

老喬傻迷迷地笑了,指了指其中的一個,“她叫林黛玉,是最標志的美人呢!旁邊的那個叫史湘云,那個叫薛寶釵。”

周靠近明白了,“嗬,莫不是你粘貼的是《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吧?”

老喬喜滋滋地笑了,臉上洋溢出自豪的神情。

周靠近俯下身子左瞅瞅,右看看,發現光是每個人的裙裾就都不一樣,是老喬選用不同顏色的葉子拼貼的,做工相當細膩,每個人的表情都迥異有別。

周靠近猛地一跺腳,雙手一對,擊掌發出的聲聲脆響,滿屋飄飄蕩蕩,“我一定幫你聯系,上一次民間藝術展,這不宣傳出去,就會變成沙子埋在土里了,整天自我欣賞多沒意思。”

老喬故意謙遜地笑笑,“沒啥,寂寞時閑著玩的,民間的東西不堪大用。”

周靠近哭喪著臉,“那你讓我滿世界推著你找葉子,原來不值一分錢啊。”

兩人都笑。

正說著,周靠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在第六感覺咖啡屋等你。

周靠近心里一緊,與老喬打了一個招呼,刺溜一下,影子就晃進大街上的人流里。

老喬瞅著周靠近寬大的背影,嘀嘀咕咕,“這忙的,又有啥急事了?”

天邊轟轟隆隆滾過雷聲,街邊綠柳枝搖葉舞,太陽早已不見了蹤影,街燈明亮,小雨啪嗒啪嗒落了下來,周靠近快步進了第六感覺咖啡屋,在服務員的引領下,進了二十包房,哪有一個人影?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機,已過七點。

周靠近忽然有了一種被捉弄的感覺,何人如此大膽敢對本所長下手?他氣哄哄地起身準備離開,剛站起身,一位女士出現在門口,白色掐腰小衫遮蔽著她的纖纖細腰,粉色紗巾和茶色墨鏡,遮住了她的整個臉,一襲黑如瀑布般長發披在肩上,女士氣質迷人。

“不認識了?周所?女士摘下紗巾和墨鏡,溫婉一笑。”

周靠近瞪大吃驚的眼睛,“怎么會是董瀟瀟老師?”

董瀟瀟禮貌地伸出一只手,示意周靠近坐下,“怎么感覺奇怪吧?‘保護神同志。”

周靠近一驚,隨即心里喜滋滋地甜,“那么你是‘苦玫瑰了?”

董瀟瀟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子,“天涯若比鄰啊。”

周靠近心里一熱,大呼服務員,“給我點最好的飲料。”

董瀟瀟趕緊站起身,“周所,哎,還是叫你‘保護神吧,對了,應該叫你周大哥才對,今天不準與我爭,我買單,當我知道是你后,我高興了一陣子,感謝你還來不及呢,絕不能讓你掏腰包。”

周靠近趕緊說,“我是男人,不能讓你請客。”

董瀟瀟,“不會說你還是派出所所長吧?這與男女沒有多大關系。我了解你一些情況,你也不容易,嫂子下崗多年,一家人緊緊巴巴靠著你的那點工資過日子,有點錢都用在一些需要接濟的人身上了。”

周靠近笑了,“我自己做的一切都和家教有關系,祖上曾在災荒年舍粥救濟過饑民,家中至今還保留著一塊‘周大善人匾額。父親在我穿上警服那一天,鄭重叮囑我,一定要記住自己是一位人民警察,要為百姓辦實事,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于是我就有了一個十二字原則:存好心,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

董瀟瀟一掃臉上憂郁,心里全是陽光。

“我知道你不少事呢,記得我和你提起過一位精神病女人的事吧?相信你一定認識,你不但幫助她治好了病,還幫助她開了一家擦鞋行,生活上有了保障,她是我的好朋友呢,我想解悶就到她那里。”

“喔,你說的一定是曲美鳳了,她太不容易了,簡直一貧如洗,還要照顧繼父和年幼的孩子,有時自己還發病,這回好了,自從在精神病院治療后,再也沒犯過。”

外面的小雨在街燈的照射下,像梅花針一樣閃爍著,二人一直聊了兩個多小時,董瀟瀟兒子自閉癥話題依然是個焦點,但二人從此有了親如兄妹般的感覺。

5

潮濕的風把一段快樂撕碎,撒在曲美鳳的心上,她勤勤懇懇地活著,為自己,也為他人。

姜老頭走了一趟兒子那里,一病未起,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曲美鳳說不出的陣陣隱痛,從心底升騰,為與自己相依為命的繼父。

曲美鳳接到這個消息時,她正做著另外一份兼職活兒,一家乳業公司聘任她做了西門口送奶工,這不影響她擦鞋主業,貪大早就把這件事做了。

曲美鳳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要為近一百多家客戶送奶,刮風下雨從不間斷,干了有兩個多月了,贏得了訂奶戶的普遍贊譽,也感動了許多人。

周靠近知道這件事后,發動肖海燕和小于等人,幫助曲美鳳在舊物市場,買了一個二手小電動自行車,為她配置了充電器,曲美鳳送奶省了不少力氣,節省了許多時間。

姜老頭去世,惹起了一場輿論風波,曲美鳳料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沒敢想。

一天早晨,她突然接到姜老頭的兒子打來電話說,父親去世了。她強忍悲痛,還是把剩余的奶送到訂戶手中。

送完奶后,曲美鳳領著兒子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準備去姜老頭兒子家料理姜老頭的后事,她想,訂戶在我這里定奶,是信任我,我這幾天有事,不能讓訂戶喝到奶,怎么也得告訴人家一聲,她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筆,和一個厚厚的本子,坐在候車室的連體椅子上,開始一家一家寫抱歉條:對不起,我父親去世了,八月五日——十日停奶。十一日送奶,送奶工曲美鳳。

火車還有一個小時就進站了,她馬上意識到得趕緊把“抱歉條”送到訂奶戶手中,或者張貼到門上,她搜索著能送“抱歉條”的人,忽然想到了周靠近。

周靠近接到她的電話后,開著警車匆忙地來到了火車站,“美鳳,走這一道我就想了,不用寫那個‘抱歉條了,我和肖海燕、小于,這幾天抽出點時間,幫你把奶送了,你對人家這么負責,我們也能保證讓你放心,盡管去料理老人喪事,不要急著回來,快點把每戶的地址告訴我,有一些來不及的話,打電話再說。”

曲美鳳寫了一些訂戶地址,周靠近為曲美鳳和孩子買了一些食品。

曲美鳳看著身邊這個男人,忽地流進心里的,除了感激,還有說不出的東西。

周靠近回到所里見到肖海燕和小于,把他們二人叫到辦公室,“我交給你們二人一個任務,要保證完成,但不能影響正常工作。”

肖海燕看了小于一眼,大著膽子說,“周所,我們不在完成你交給的任務嗎?既要完成任務,還不能影響正常工作,這事可夠難的,這任務不一般吧?”

“喜不喜歡你們曲美鳳大姐?”

“當然嘍!”

“是她給你們安排的活兒,干好干不好與我無關,跟她說話去,不是我給你們的任務。”

“曲美鳳大姐怎么了?”

“沒怎么,出門了,不能送奶了,害怕訂戶接不到奶,非得要寫個‘抱歉條,還要挨家挨戶貼到門上去,多麻煩啊?你們說咋辦吧?”

肖海燕噗嗤一笑,擠了小于一眼,兩人會意,“周所為了曲大姐,給我們加個任務,這任務夠光榮而艱巨的了。”

“這好辦,回來讓你們曲大姐請你倆下館子,不就結了。”

隨后,二人啪的一聲,兩腿一并,打個立正,“保證完成任務!”

二人咯咯笑著走出周靠近辦公室。

周靠近看著兩人的背影,會心地笑了。

隨后的幾天,周靠近與肖海燕、小于分散開來,一人弄了一臺自行車,起大早挨家挨戶送奶。

三名警察騎著自行車在涼爽的夏日清晨挨家挨戶送奶,在西門口附近著實成了一道風景,有不少人認識他們,議論聲此起彼伏,呦,周所怎么領著警察送上奶了,所長不干了?

聽到這話,周靠近笑嘻嘻地調侃,“不干了,這回變成送奶工了,當警察太累,沒啥意思,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一天都閑不著,還有生命危險,安全系數太低了,這回改行不干了。”

“原來的送奶工曲美鳳你們是一家的?”

“不是,他是我妹妹。”

周靠近穿著一身便裝,騎上自行車,穿梭在胡同和小巷里,他要趕在上班之前送完奶。周靠近平時大多穿便裝,只是在局里開會等正規場合穿警服,他說,這樣更容易開展工作。

五天后的凌晨,奔喪回來的曲美鳳準時出現在奶站,見到同行不由得抽泣起來,我最遺憾的是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我十幾歲時媽媽沒了,是父親把我拉扯大,本來合計著,我的病好了,買個房子,讓父親享清福,還沒來得及實現,他老人家就沒了,我走這幾天,多虧了周靠近大哥了,他和肖海燕、小于挨累了。沒想到,曲美鳳回來后不到兩天,報社記者來到曲美鳳的家里采訪,并發了頭題消息和曲美鳳送奶的大幅照片,文中說,在我們這座繁華城市,有無數平凡的勞動者,他們的辛勤勞動讓我們的生活更加美好和便利,三十六歲的曲美鳳就是這樣一位勞動者,這位普通的送奶工,即使家里有事,也不忘了她的服務對象,依然不間斷地為他們服務,贏得了普遍的贊譽,她也以她的誠信和敬業,感動了我們這座城市三百萬市民,也感動了她所在的乳業公司,這家公司決定聘任她為西門口街道送奶一站的站長。

讀著刊有曲美鳳事跡的報紙,周靠近心里爽滋滋地甜美,他招呼小于和肖海燕,“工作干完了沒有?沒事跟我走。”

肖海燕笑了,“周所又要領我們擦皮鞋啊?還是曲大姐要請我們下館子?”

“這回不擦皮鞋了,也不下館子,我領著你們欣賞一件東西,有沒有興趣吧?不想看,我自己去了,省得拉著你們倆個還麻煩。”

“啊,是這么好的事,我們去。”

周靠近嘴里叼著香煙,開著警車,拉著肖海燕和小于,穿過幾條繁華的街道,來到了文化館。

一進屋,就被一種強烈的藝術氛圍籠罩了,里面已經擠滿了人,很少有人閑聊,大多仔細看著,認真欣賞品評著,不時地指指點點。

老喬坐在一把輪椅上,笑瞇瞇地與一名女士閑談呢,精神飽滿,喜氣洋洋,頭發不再雜亂,也刮了胡子。

周靠近假意沒有看見老喬,領著小于和肖海燕進了第一展室,十二名標準出眾的女子打動了肖海燕,她歪著腦袋仔細看著,小聲地嘟囔著:“秦可卿、妙玉……”

周靠近湊到跟前,“知道這是用什么做的藝術品嗎?”

肖海燕搖了搖頭,大惑不解的樣子,“是布條吧?”

周靠近樂了,“是葉子,樹葉、芝麻葉、稻谷葉,凡是葉子到他手里都是寶貝。”

肖海燕咋呼起來,“哇!真絕了,這人太牛了。”

周靠近嗔怪道,“這里這么多人。”

周靠近笑了,“跟我來,我讓你見識見識這位民間藝術家,但你可要有心里準備。”

周靠近領著肖海燕來到老喬跟前,老喬還笑瞇瞇地與女士聊天呢,看見周靠近來了,打了一聲招呼,女士借故去了其他畫室看展品。

周靠近看著肖海燕,“海燕,你不是想見見藝術家嗎?這位就是。”

肖海燕輕輕與老喬握了一下手,老喬笑吟吟地夸獎肖海燕,“真漂亮,像林黛玉似的,不,還有點像薛寶釵,轉過頭來對著周靠近,這是你的同事吧?”

周靠近點點頭。

老喬轉過頭來,又瞇起眼睛,笑笑,“我的這幫美人,沒有你們周所,她們能站在這里嗎?是他有時間推著我滿街找葉子,這幫美人才光鮮登場的,你們看,我不是吹,有不少人看著這些美人都不愿意走了,被她們弄得神魂顛倒的。”

周靠近嘴一撇,拉個長聲,“謙虛才能有藝術啊,小心點。”

老喬搖了搖沒多少頭發的腦袋,傻歪歪地笑了。

周靠近和肖海燕又到了另外一個展室,剛從老喬那里出來,肖海燕就嘟囔開了,“周所,這位藝術家也太臟了,我都不想和他握手了。”

周靠近笑了,“別忘了,那是藝術家的手,握一次,沾上了靈光,以后你腦袋也靈光了,就不會笨頭笨腦了,我敢肯定,老喬的作品一定能獲獎。”

肖海燕夸張地說,“再靈光也不行啊,我都惡心了。”

周靠近說得沒錯,這次美展,老喬的“金陵十二釵”獲得了一等獎,引起各界參觀的人極大的興趣,沒多長時間,一位商人看中了老喬作品的藝術價值,甩下一萬元錢,把“金陵十二釵”全買走了,這事引起了不小轟動。

6

董瀟瀟自從知道“保護神”是周靠近后,很少上網了,她搖頭嘆息,沒想到,對自己幫助甚大的周靠近就在自己的身邊。

她逐漸從心靈的陰影中走出來,積極對兒子進行治療,孩子的自閉癥現象在逐漸消失。

這源于周靠近的幫助。

有時閑下來,董瀟瀟還是感覺到了寂寞,像一片幕帳,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偶爾,有潮濕的風從窗外吹來,心與風就碰撞、再碰撞,發出一種低沉地聲響,跟著還有一飄一飄的欲望,像一束束燃著的火苗子,亮堂了低矮陰沉的生活圖景,卻抽空了她的心。

她有時傻呆呆地回憶,與周靠近上網交流的美好時刻,此起彼伏的心燭,便在夏日的黃昏里,一只續一只地燃起,一片片搖曳,一片片晃動著光亮。

多日里,她忽然發現少了一個東西,覺得納罕,仔細搜索著,原來是少了周靠近的問候電話。

一天,她終于忍不住了,撥打了過去,卻傳來對方已關機的信息。

董瀟瀟無精打采地上班去了。

董瀟瀟心神不安地做著每件事。

連著幾個晚上,董瀟瀟緊張而急切地看著電腦,“保護神”周大哥不見了蹤影。

與她同住西門口的老喬和曲美鳳,也遭遇了同樣的心情,他們發現周靠近沒有了消息。

老喬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稀里巴搭的幾根頭發,嘀嘀咕咕自語,“我的葉子沒了,周所怎么不給我打電話了?我打電話還不接,怪了。”

一天,曲美鳳往一家化妝品商店送奶,老板娘扯開嘴巴,“這幫小混子連派出所所長都敢扎,真是活膩了,周所真是好人啊,這回怕是保不住命了,我要去看看。”

曲美鳳停下自行車,扭過頭,“大姐,哪個周所?”

“是昆池派出所的周靠近。”

曲美鳳怔愣地站在了那里,自行車沒有方向地向前推了兩下,片刻,她的眼里一酸,淚水嘩地流了下來,險些暈倒。

這家化妝品商店的老板娘說得沒錯,周靠近受傷了,有五六天了,昏迷不醒。

十幾天前,周靠近經過一家菜市場附近時,發現一練歌房門前停放著一輛出租車,有一名男子趴在右側車門上正慢慢往下滑,男子所在位置的地上、車上,及他的脖子上都是鮮血。

周靠近從周圍群眾口中得知,受傷男子為另外三個男子所傷,在傷后想打車離開,無奈,傷勢嚴重,還沒來得及打開車門就昏倒了。

那兩高一矮三名男子就是兇手,有人告訴周靠近。

此時,三人正在追打另外一名男子。

周靠近以最快速度撥打了報警電話,菜市場附近一歌廳有人被扎傷,挺重,趕緊出警,火速增援,快點通知救護車到現場。

周靠近快速接近三人,“我是警察,住手。”

“警察咋地?打的就是警察!”

一名高個男子右手持半截酒瓶子,瓶子上還沾著鮮血,兇狠地往前沖,被周靠近一腳踢中,隨后,小個子男子沖上來,被周靠近一拳打在臉上,在地上轉了兩圈險些摔倒。

周靠近與兩人纏斗著,另外一名高個男子繞到周靠近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臂膀,使他失去優勢,卻是小個子男子兇神般瞪圓眼睛,從腰間掏出匕首,刺向他的腹部。

周靠近大吼了一聲,“大家伙快來幫我,我是警察。”隨即狠命掙脫,揮拳砸向三人。

周圍人手持拖布桿、臺球桿、鐵鍬沖上來,三人見勢不妙,撒腿逃跑,及時趕來的民警窮追不舍。

三人落網。

周靠近臉色蒼白,口吐白沫,眼前金星亂竄,搖晃了一下身子,躺倒在一名民警的懷里。

周靠近的肝脾被嚴重扎傷,送往市里最好的醫院救治,連續多天昏迷不醒,危險期依然沒有度過。

市里領導得知這一情況后,立即決定,趕緊轉院到省城,找到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不惜一切代價搶救生命。

一個多月后,周靠近脫離了生命危險,能說少量的話了。

看到醫院特重病房,天天擠滿了看望他的群眾,他天天激動得淚水不干。

肖海燕、小于接到特殊命令,不用到派出所上班,要在醫院全心照顧周靠近。

曲美鳳基本上是不出三天就是一趟,跑省城,看望周靠近,每次離開都是淚眼婆娑。

董瀟瀟除了到省城看望周靠近外,還在網上,一天寫給周靠近一個留言,為他祈禱,祝福他早日康復,盡管周靠近看不到,她每天當作一項重要的事情,要堅決完成。

老喬依然笑瞇瞇地看著窗外,眺望著遠方,他寡言了許多,用僅剩下的葉子,粘貼了一只灰色鴿子,上面題上:等著你回來!

一天,周靠近把肖海燕叫到跟前,示意她把手機拿來,好像要撥打電話,同時作出一種抽煙的姿勢。

肖海燕連忙阻止,嘿嘿一樂,“周所,這可不行,要打電話我幫你打,你盡量少說話,要注意休息,更不準許抽煙了,照顧不好你,我和小于都得挨處分,你可別給我們找麻煩。”

“我要發個信息。”

“你給誰發?”

“三個人,老喬、董瀟瀟、曲美鳳。”

肖海燕咯咯笑出了聲,“說吧,發啥內容,我代替。”

周靠近示意肖海燕靠近他,趴在她的耳朵上說出了一句話。

肖海燕鼻子一酸,眼淚在眼圈里盈盈地轉,馬上又換了笑臉,“周所,你可真浪漫,啥時看你這么浪漫了?好,好,我發!”

不少人看到周靠近逐漸在康復,都為他祝福,閑著沒事,也猜測著他給這三個人發信息的內容。

肖海燕故作神秘,“這是我們周所的秘密,要絕對保密,有時間你們去問問藝術家老喬吧。”

有好事者問了老喬,老喬把手機拿出來,摸摸自以為裝滿藝術細胞的亮腦門兒,炫耀一番,翻檢出來,卻是這樣一句話:與你們打交道,生活在你們中間,真幸福,我叫周靠近,絕不會遠離。

(責任編輯:李亞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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