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國民有無特色?有。但如果放大了中國國民與其他國家的差異,或者還學了人家一些不適合自己的東西,結果都不會盡如人意的。
就基本行為來說,不同國家的人不會有什么差異。一般人都有共性,例如,趨利的特性,邏輯思考的特性。原因應該很簡單,如果人沒有趨利的特性,也不懂得邏輯思考,在資源稀缺的世界上,就會被淘汰。人進化過程中要和其他物種競爭,因人的勝利,就在人的身體里固定了趨利避害和邏輯思考的遺傳基因。但人作為社會性的動物,其趨利避害的行為有了一系列的約束,有自省的約束,也有外在的約束,被我們籠統稱為文明。文明程度在不同族群之間就有了類別和程度的差異。決定這種差異的因素的確很復雜,有環境的因素,也有教育和制度的因素,更有宗教等歷史傳承的因素。
總的看,我們似乎高估了中國國民與其他國家國民的差異。上述復雜因素引起的差異如果發生在國民內部,人們多會以較為平常的心態對待,但跨出國界就不同了。在不同國家之間,國民來往不便,相互溝通少,彼此間就容易發生刻板印象,使國民間的實際差異在認識上被放大。如果政府和社會精英也大力強調國民差異,輿論宣傳有了導向性,普通民眾的心理隔閡就愈發增大。以這種輿論導向為背景來制定國家政策,不免出現問題。
這里舉兩個例子。
過去經常講,說我們中國人有戀土情結,加之中國耕地少,農民人數多,所以中國不會有西方發達國家那樣的家庭農場,中國只適合發展精耕細作的農業。這被看作由中國特色決定的農業發展路徑。但是,這些年中國農業的變化證明,這個說法不大對頭。中國農民和西方農民一樣,耕作農田時也受利益支配。東北地區原來生產大豆,但我們的大豆因產量低,出油率低,成本比別人高,慢慢地就被農民放棄了。
幾年前我開始擔心中國的小麥和玉米會不會也走大豆的路,現在看不是杞人憂天。中國西部很多地方早些年已經放棄種植小麥了。今年聽到一個消息,華北平原少數地方的農民開始放棄種小麥,一年只種一茬玉米,因為考慮到灌溉成本等因素,農民覺得這樣做更劃算。我們的調查也發現,這些年小農戶的糧食單產要低于大農戶,前者并不愿意總是在農田精耕細作。因為有關于“特色”的固化知識,農村改革30余年,國家也就沒有出臺系統的關于專業農戶培育的政策。
一旦把某某“特色”固化為刻板印象,可能在決策中會產生更大的偏差。還拿人地比例為例。說中國人多地少,必須節約耕地,就在城市規劃中把生活居住用地的比例壓得很低,一般會在25%左右。于是,除極少數人能利用政策空子獲得獨棟房屋之外,絕大部分居民被擠壓在多層樓房之中。同時,城市的公共部門和企業占地卻十分奢侈,以致中國城市的經濟密度大約為日本的十分之一。這就造成了一個有“特色”的城市人口布局景觀:城市總的人口密度低,但城市居住區人口密度高。
我曾經很不理解國人跨出熟人圈后心氣躁動,動輒污言穢語、拳腳相向,全然看不到文明古國居民的紳士風范。后來閱讀環境心理學文獻才知道,這種情形與人口的居住密度有關。
在城市,人們的居住密度與人們的友善程度呈反比。居住在獨棟房屋,是人的心理健康的重要條件。所以,發達國家的大部分城市,中產階層都有獨棟房屋可住,只有較小比例的低收入人群才住樓房。我們則以想當然的理由,以為中國要走“有中國特色的城市化道路”,避免西方“居住分散、不得不買小轎車、浪費能源”的城市化道路,殊不知,中國人照樣要買小轎車。每到“長假”,人們蜂擁出城,不是看風景,只是散心,紓解郁悶心情。
我們看起來要避免西方的城市化道路,其實是把西方的城市化優點給葬送了。西方的城市化是中產階層的成長過程,由此創造了社會穩定的基礎;而我們的城市化卻堵塞了中產階層成長的通道。其實,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必自墜陷阱,硬給自己套上一個“有特色”的緊箍咒。中國差不多有150億畝的國土,適宜人居住的國土也在50億畝左右,如果能按以人為本的要求規劃國土,調節好房地產市場,不僅耕地可以增加,大部分居民也可住上獨棟房屋。
當然,中國的確有自己的特色。我們國家有幾千年的文明史,其中大部分時期,建立了中央集權政府。這種情形的發端,也許與東亞大陸的地理形勢有關。這個歷史遺產要一分為二地看。我們能夠形成國內的統一市場,避免了很多國家的部落分割,得益于我們的歷史遺產——因為分裂不得人心。但進一步發展又要求我們擴大地方自治,這種歷史遺產又有負面影響。隨著發展水平提高,人類的共性因素對我們的意義越來越重要,尤其在城市化道路上。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