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煉每次來中國,都說:我要回國了。每次飛回倫敦,會說:我要回倫敦的家了。
他都用“回”。一個稱為國一個稱為家。二十多年來來回回的弧線,構成了他生命里的“國家”。
1955年,楊煉生于瑞士,6歲隨外交官父母回到北京,人生第一次被灌輸了“回”的概念。1988年,33歲的楊煉出國。他放下讓他轟動一時的《諾日朗》,抱著新就的長詩《YI》推門上路。他不再寫“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他在詩歌《還鄉》中,用這樣的詩句結尾“所有無人/ 回不去時回到故鄉 ”。
相當長時間里,楊煉和太太、小說家友友,從新西蘭到澳大利亞、又到德國、美國、英國......整個世界就在腳下滑。“國際”這個詞一度成了他們真正意義的住址。如今,定居的倫敦是楊煉口中“在異鄉的本地”。在異鄉,中國被他稱為“我自己的外國”,中文也成為他口中“我的外國母語”。
今年,意大利諾尼諾文學獎頒給楊煉,評委會主席奈保爾頒獎時說:他提醒了我們,詩歌是我們唯一的母語。回憶起這場景,楊煉大口喝下桌上的茅臺。他一成不變的打扮是一頭長發,一身中式大褂,一臉專注與桀驁。
“詩歌就是在尋找一種極端的語言經驗,把極端的人生經驗寫清”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初你獲了諾尼諾文學獎,這個獎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楊煉:讓我在媒體上又出現得頻繁了些。這個獎對我,只是關于過去的說法,嚴格說來不重要。要說高興,是覺得中文和有深度的文學作品在全球化語境下,在對人生處境的理解上更接近了。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一個詩人,你的經歷似乎有些復雜,如今你又在策展藝術活動。如果你必須有一個自我介紹,你會怎么介紹?
楊煉:我曾問過自己:你怎么命名這個詩人?他生于瑞士,長在中國,持新西蘭護照、美國和澳大利亞綠卡,常住倫敦,剛在意大利獲獎,正在給《法蘭克福報》寫稿,將去魏瑪演講,無論在哪,他寫的始終是中文。他的文學屬于什么文學?我用了20多年一直在嘗試解答這個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有答案了嗎?
楊煉:沒有確定答案。最初自認是“中國的”詩人,這是一種根本性命運。但在國外漂流途中,我和非洲詩人交流時,我們思考的問題、對人生處境的理解極其相似。當一個美國詩人和一個伊拉克詩人并肩朗誦,仔細聽他們詩里的人生經驗,可能沒有根本不同。我覺得“中國的”概念過于狹窄。我應該是一個“中文的”詩人。后來,我寫完《同心圓》,人們說它太極端。我就想,那種全而統知的中文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最后,我就干脆說我寫的是“楊文”——Yanglish。詩歌本身就是在尋找一種極端的語言經驗,把極端的人生經驗寫清。
中國新聞周刊:有沒有一個節點,你開始自視“我楊煉是一個詩人”了?
楊煉:1976年1月7日。我母親在那天猝然病逝。那一刻,“死亡”突然撕下偽裝,粗暴、毫無隱晦地呈現在眼前。突然之間,詩,作為一個靈魂的存在的意義凸顯出來了。我剛滿20歲,那場告別,幾乎瞬間改變了我的寫作性質。我第一次用我的舌頭品嘗到真正的詩意,之后才有了語言上、思想上、學識上的理解。后來,我在離圓明園廢墟不遠的舊居書房里,抄下過圣·方濟的一句話:人,是在世界拋棄他的一剎那得救的。
“真正深刻敏銳的創作只能、必須從絕境出發”
中國新聞周刊:你一直被認為是朦朧詩代表之一。在有人界定“朦朧詩”之前,都是“非詩”的階段。回頭看,那時的你也是“非詩”的嗎?
楊煉:那時的我不屬于(任何)一個文學圈,詩對我來說純粹就是一個很個人的業余的愛好。有意思的是,最初和顧城、北島、多多還都不認識,卻不約而同做了同一件事:把一些空洞無意義的大詞刪除掉,換上太陽、月亮、土地、水、黑暗、痛苦......這些具體表達自己感受的詞。很多人認為晦澀、難懂,反對它的人把它叫做朦朧詩。我們那會兒就被稱為朦朧詩人,被說成先鋒、反傳統。
中國新聞周刊:據我所知,你兩卷本的詩選《楊煉作品1982-1997》,你把早期的很多作品都拿掉了?
楊煉:曾經在做兩卷本時,我否定早期的楊煉,當時把那15年之前的極不成熟的練筆之作幾乎都刪掉了,包括被認為是朦朧詩人時期的作品。但現在我不這么想,我把早期創作成為“史前期”——而這對于一個詩人的成長其實非常重要。所以今年,我出版了一個1978~2012年的創作總集,二十多年的記錄,第一卷就叫做——早期詩和編外詩。這種自我認知的變化很有意思,也是必要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總這么質疑自己嗎?因為自我質疑或反對自我痛苦過嗎?
楊煉:告訴你我最喜歡的詩是屈原的《天問》,你就明白了。1993年,顧城自殺的那一年——我感覺還鄉夢已破碎,漂泊之旅無盡頭,顧城臨終前最后一首詩是《鬼進城》,把人生的破碎感表達到極致。我感同身受。那時寫下“黑暗太多了,以至于生命從未抵達它一次”,我無法想象英語的“黑暗”一詞竟沒有復數形式,我寫下《黑暗們》,竟強加給英語一個詞。但正是走投無路之時,我寫出《大海停止之處》,找到了全新的寫作結構,也可以說找到一種生存結構。當時,在澳大利亞悉尼城外,我坐在南太平洋岸邊高聳的峭壁上,腳下全是濤聲,我寫出了全詩的最后一句——“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那一瞬間,我認可了真正深刻敏銳的創作只能、必須從絕境出發。
中國新聞周刊:海外漂泊這些年,還有沒有哪一刻對你的生命或詩歌寫作來說至關重要?
楊煉:我最近寫的一篇小文《從不可能開始》,談的就是三個命運之點——文革插隊(1976年)、1993年、以及今天的時間——一個全球化的,被利益、利潤絕對統一的、徹底自私和玩世不恭的世界。這是人類在今天的極端的思想精神危機,比所謂的經濟危機不知可怕多少倍。所以說,現在的這個痛苦是世界范圍內的。此時人的存在,就是絕對的孤獨與無奈。
中國新聞周刊:在這種絕對無奈之中,怎么做一個幸存者?你是否還認為自己是幸存者?
楊煉:那就是個人的美學反抗,這種反抗是全方位的,每當我完成一部大作品,都會停相當一段時間,這個空白就是留給自己一個問題:我還有向自己提出更深刻問題的能力嗎?
某種意義上來看,我確實算一個幸存者。我覺得我的幸運是我始終沒有放棄作為一個提問者的非常清晰的自覺,而我們的問題是如此之多、如此之深刻。中國這個資源所提供的機會也好、挑戰也好,不允許一個詩人膚淺地淺嘗輒止。你只能深刻,或者什么都不是。
“只注重粗糙的表面描述,那是黃色”
中國新聞周刊:你詩歌創作上的野心是什么?變過嗎?
楊煉:野心?這個沒變過。如果用一個詞形容,就是經典性。
中國新聞周刊:我想聽你聊聊《艷詩》,你的這個詩歌項目好像也是你的一個野心之作。
楊煉:《艷詩》我是在2004年完成的。其實最早在1994年,《今天》雜志在紐約開會時,我就談到過,每個詩人都想在詩里處理政治,但都不敢把話說清楚,每個詩人都在寫點色情,但又都不敢跟色情題材來個素面相對。但從《玉臺新詠》《花間詞》到馮夢龍、蘭陵笑笑生,色情文學是中國古老文化的傳統。我當時就想,有沒有可能用當代人生和詩歌的意識來處理古老的色情?我認為,金瓶之野,紅樓之雅,是為艷詩。既要野,又要雅,最后落點在“詩”。在中國的作品中,有很多都觸及到色情,但是沒有出現高級的色情文學。我想突破這種非自覺的、粗糙的狀態。只注重粗糙的表面描述,那是黃色,而不是“艷”,與文學無關。
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年在倫敦生活得怎么樣?這個城市對你意味著什么?
楊煉:1997年剛到倫敦時,我盯著那個標明Stoke Newington的郵政地址,想象它的命運——可能又是一行還沒記住便被遺忘、縮小、埋進履歷表的字母。可四年后,我竟還在同一個地址,同一個廚房,視線看向同一個后花園中的蘋果樹,就知道這座城市和我的關系變了。這個異鄉變成我在外國獲得的“本地”。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倫敦書展上,發布了一本英譯當代中文詩選《玉梯》,是你和英國詩人William N Herbert主編的,怎么想起來做這樣一本詩選?
楊煉:我們一直在做中英詩歌之間的系列交流。《玉梯》涵蓋了自文革結束后迄今的三十年的代表性詩歌寫作,我把它稱作一幅描繪中國當代文化的思想地圖。這本書可能會讓有些詩人不安,因為我不但對自己苛刻,對別人也是,那些詩歌以外的附加的東西,在我們這本書中不占任何位置。
中國新聞周刊:你開始做起了藝術策展人,講講你最近回國開展的藝術項目。
楊煉:這是一個詩歌和當代藝術打通的項目。我和英國藝術批評家Dr Janet McKenzie,中國第三代詩人趙野共同策劃。將于2013年,在英國皇家蘇格蘭學院舉辦一個中國當代藝術歐洲巡回展,名為《主動的他者》。這里的“主動”,就在強調一種藝術家的能力:走出群體化、情緒化、本質上反獨立思考的思維定式,拒絕使用共同標簽,純粹靠作品的價值安身立命。我今年幾次回國,就是在各地走訪藝術家,篩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