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農民、鄉村醫生、代課教師、小店主,在經歷了眾多坎坷、曲折、貧窮、衰老之后,仍在努力讓文學守住心靈中最后的高貴。
“哇噻,莫言!”
聽到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走在街上的梅道文忍不住高興勁兒,立刻用手機發了一條微博。
他的朋友賈志禮,在家里愣是怔了好幾秒,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兩人都是安徽省滁州市定遠縣的農民作家。在定遠,有這么一幫農民作家,除了他們倆,還有孫善鴻、徐世清、謝道所、章明懷、郭婷、李榮厚、盛喬。他們都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青年時因文學而結識,至今堅持創作,時常聚會。
這群人出沒在田間地頭、街頭巷尾。如果看不到他們光亮的眼眸、不曾聽他們談論文學,你可能永遠無法將他們從人海中認出。他們性格各異,經歷卻重疊。對于文學和土地,他們共同經歷過青春的狂熱、希冀與壯年的叛逃、出走。如今,是人到中年的理智、冷靜,“詩人不是一種職業的稱謂,而是一種人格的認可”。
田為素稿字為秧
23年過去了,梅道文還是無法忘記自己被詩神繆斯撞開心門的那一剎那。
1989年他剛初三,偶然讀到《朦朧詩選》。北島寫,“當水洼里破碎的夜晚/搖著一片新葉”。他記得,家里的房前屋后,牛蹄踩出的泥腳印存了水,月光照著微微蕩漾,可不就是水洼里破碎的夜晚么——這句詩瞬間擊中了他。
定遠縣地處安徽省東部,是皖東地區人口最多和面積最大的縣。定遠文化基礎深厚,自清代起就流傳著“懷詩、壽字、定文章”之說。上世紀80年代,席卷全國的文化熱同樣吹到了定遠農村。只在定遠一縣,估計就有上千位農村青年創作文學。
梅道文很快與大橋鎮農民孫善鴻結識。第一次見面,他們喝酒聊詩,從頭天晚上6點聊到第二天凌晨2點,在孫家二樓打了地鋪躺下,仍興致高昂,直聊到公雞打鳴才沉沉睡去。
孫善鴻18歲中學畢業后回家務農,1987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當時已小有名氣。“朝讀云霞晚讀窗/田為素稿字為秧”,他寫詩描述:白天帶著紙和筆去田地勞動,晚間讀書創作。夏夜蚊子太多,他就把雙腿放入注滿井水的瓦罐中濡涼避蚊。
他寫大雁北返,“一路歡鳴/把春天的消息寫滿了天空”;他寫年關,“父親,這只老麻雀/能否平安地返回村莊的枝頭”。還有江上的魚、蘆花母雞……鄉村生活從他的筆下自然流淌。“質樸敦厚,情感真摯”,一位當地評論家稱,孫的情思“就像屋前田頭的渠水一樣清瑩亮麗”。
那時,愛好文學的農村青年們通信結社,交流頻繁。孫善鴻便主持成立了“定遠鄉音農民詩社”,先后主辦了《小草》《谷雨》等報刊。青年們私下傳閱全國詩歌報刊投稿指南,或是在農閑歇息往縣級廣播站、電視臺送稿。
他們最盼望郵遞員的到來。鼓囊囊的綠色布袋,包裹著用稿通知、匯款單、詩友來信和熱切的希望。有時候,村里的郵遞員因農忙不能及時收發信件,他們便在烈日當空的午間,赤膊跑上七八里地趕去鄉鎮郵局。為此,有年輕人自告奮勇當郵遞員送報紙,為的就是能在第一時間看上《農民日報》。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2012年10月21日,孫善鴻在自家院落里,一邊修理拖拉機,一邊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他面龐寬闊、皮膚黝黑。腳上的涼拖裂了縫,卷起的褲腳一高一低。
在當時,“定遠農民作家群”聲名鵲起。他們在《星星》《詩選刊》等全國著名詩歌刊物上發表多篇作品,其中的佼佼者如孫善鴻,未及而立便加入安徽省作家協會;徐世清,1996年獲得首屆全國春聯大賽特等獎,得到一臺手扶拖拉機的“巨額獎品”。
除了詩歌,他們還創作小說、散文。
其中一位作家描述豌豆——一種被農民隨意灑在田間地角,無需施肥悄然生長,人們可隨意采食的鄉間零嘴——“我一直以為豌豆是伏在麥叢里的蝴蝶,三三兩兩隨向上纏繞的藤須爬上麥子的肩頭,如頑皮的孩子從春天的深處探出頭來,露出粉嫩的面皮”。
年紀最長、頭發花白的李榮厚,則擅長寫作充滿濃郁鄉土氣息的短篇小說。一個婦女有多賢惠?那是“跌倒了還要抓把土放進口袋帶回家”。一個男人多么不勝酒力?那是“床底夜壺不是盛酒的家伙”!
“吃上公家飯”
買8分錢一張的薄白紙,裁成24頁,上面蓋著畫了方格的油墨紙,油印機一推,自制稿紙就成了。為了寫作,李榮厚只能“從牙齒上刮下一些錢”來用。在定遠農村,他們出生于六七十年代的這撥青年,兄弟姐妹五六個的比比皆是。他記得,家里條件困難得債主上門都搜不到錢,最后只好把大吊扇卸了帶走。
很快,早期自辦的那些詩歌報刊,因經費問題紛紛停刊。他們雖然發表作品,但稿費很是微薄,無濟于事。他們沒有財力支持,全靠自己做代課教師、鄉村醫生,再加上省吃儉用節約出的一點小錢苦苦維持。
除了他們自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農村青年的文學夢。“白貼紙錢”,家人搖搖頭說。即便徐世清贏來了一臺拖拉機,仍然不能喚回老父親的心,“這么多年,他用掉的都不止一臺拖拉機了!”
繁重的農活還壓在青年們的肩上。下雨前搶收稻谷,忙得連睡在田埂上的時間都沒有,“從胯下往回看,田地一眼望不到頭,接上了天邊一樣”。
為了不做農活,為了好找對象,上千位定遠農村青年們寫詩,實際上有著功利色彩。“希望能靠寫詩改變生存環境——吃上公家飯”,孫善鴻坦承。如果文筆好、出了名,就有可能以農代干,被鄉鎮一級政府破格提拔為宣傳干事。雖然不能解決農村戶口,但至少脫離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看天吃飯的艱辛。
想發表作品并不容易。全國性報刊競爭激烈,當地報紙副刊版面有限。在定遠,有一個廣泛流傳的段子,是說一位在肉聯廠做事的農村青年如何“賄賂”編輯的:“今天送肉,明天送耳朵,最后被調侃‘送了一整頭豬到省城’!”
9位中有2位曾是距離“以農代干”最近的人。一位因獲得首屆全國春聯大賽唯一的特等獎,得到組織部在媒體前的允諾;另一位亦被列為政府提拔、改革用人制度的候選人之一。然而,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一個殘酷的事實是,政府部門其實并不是那么需要他們。鄉鎮一級文化站,大多在組織民俗表演和民間演出,鬧鬧花燈、舞舞獅子、唱唱黃梅戲。而這群農民創作者,不寫劇本、不寫順口溜、不寫民間傳說、不寫鬼故事,他們寫的是小說、散文、詩歌,所謂曲高和寡,自然難以得到重視。
“依靠純文學寫作改變身份、真正進入體制內的,在這群人中是沒有的。”一位熟悉他們的當地文學評論家如是說。
一群找不到泥土的種子
“城市的上空沒有布谷的啼聲/沒有我熟悉的鄉音”,進入21世紀,孫善鴻離開土地,到省城合肥打工。
憑著厚厚的發表作品,他應聘到了一家合肥著名餐飲企業做內刊。他習慣了寫詩,草稿常常沒有標點。打字員看不清,第一篇文章“一逗到底”——他不得不自己學習電腦打字。
源于農民與生俱來的淳樸天性,他還多了些莫名的煩惱,比如,這家餐飲企業的老板、一位千萬身家的城市富豪,嗜好在文章里找一切空隙加上四個字:餐飲航母。
孫善鴻不理解,忍不住問了句:“每篇都加,沒必要吧?”
老板沒回答,抬頭白了他一眼,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特別愚蠢”的問題。
其他人也都先后外出打工,遠的到了北京、廣州、上海,近的也到了滁州,他們成為保安、清潔工、倉庫保管員、流水線上的工人。
賈志禮到了一家電子廠。每天10個小時的重復動作,一天能組裝出幾千個遙控器的線路板。他生產遙控器,他的人生也被那些粉紅色鈔票遙控著。
他還曾去東部一個沿海城市一家地下賭場幫忙看場子。每天深夜,賭鬼、酒鬼、妓女、吸毒者在他眼前像鬼魂一樣地游蕩。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老頭,每天都來,每天輸300塊錢就走。熟悉之后,老頭告訴賈志禮,自己退休后無所事事,只好來這里打發時間。
“為什么不到農村去呢?養養雞鴨,聞聞青草,看書寫字……”賈志禮描繪的,其實是自己內心深處的美妙圖景。老頭聽了,兩眼望向前方若有所思,似乎被打動的樣子。然而第二天,老頭還是出現了。他告訴賈志禮,“沒有出租車、沒有飯店,怎么辦呢?”
城市和農村的鴻溝,農民作家們發現自己似乎怎么也跨不過去。做保安,不習慣給車輛敬禮;做搬運工,站在18層樓的落地玻璃窗前就恐高;哪怕是站在北京六里橋的過街天橋上,感覺“整個橋面連著大地都在顫抖”,孫善鴻說。
“城市里那么吵那么亂,怎么能寫詩呢?”賈志禮很是疑惑。孫善鴻偶爾寫的,都是對城市的排斥和對鄉村生活的懷念:“我們是一群找不到泥土的種子/無法把自己的根/扎在城市堅硬的地面上。”在大城市,農村作家們不是停筆,就是減產。
離開那家傲慢的“餐飲航母”后,孫善鴻做了一個在建大廈的保安。一個電梯被專門辟為“民工通道”,他的工作內容之一是清理電梯泡沫護板上的涂鴉。不過,有一行文字他總是合不得擦去——一位農民工兄弟用木工筆寫下:“只要星星還在天空閃爍/我們就不怕生活的坎坷”。
起初,孫善鴻有些疑惑,他為什么不寫“只要太陽還在天空照耀”呢?等到深夜下班,走下大理石臺階,他驀然抬頭,天空星辰閃爍,心下明白大半,不禁哽咽。
不久之后,他回到農村。
是詩歌讓我抵擋住一切
“‘辮’的這個旁邊是放個什么東西?我忘了。”拿著自己的手稿,李榮厚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他有近20年沒有拿起筆了。直到女兒前年找到好工作、家庭經濟負擔減輕,他才重新開始寫作。
回到農村后,被企業內刊傷害了文字之美的孫善鴻一度沉寂。他希望不再無謂地重復自己,不能“站在土地上看土地”。
梅道文現在多了另一個稱呼,“梅總”。他在縣城開了一家種子店,經濟狀況好轉,原來黝黑的膚色也漸漸白皙起來。他把不經意間涌來的詩句記在手機里。前段時間手機壞了,一百多首詩作消失不見,他大病一場,就像“丟了5萬塊錢”。
他的詩已漸漸脫離農村意象。一首《閃電湖 青草》,“聽說戀人已老/臉上布滿荒涼的快活/聽說湖水深藍 睡姿如同亡魂/堤岸遼闊/聽說幸福可恥/它不會放過你我”。
與農業生活的日常語言相比,賈志禮的詩歌顯得更加現代。如《世界》:“世界制造太多的不幸/在敵意面前微笑/在善意面前憂傷”。
“農民是一個職業,不是一種身份”,他抱怨人們對于農民作家的傳統印象——農村一定是落后、守舊的,農村作家一定要寫鄉土題材。孫善鴻也覺得,相較于農民作家,“鄉土作家”更為合適。
有一陣子,鄉土詩歌短暫復興,卻摻雜著眾多應景與謬誤之作;有一陣子,市級黨委機關報副刊上的版面“紅火”得需要寫條子才能上,卻是因為新來了一位愛好文學的市委書記;還有一次,宣傳部一位領導父親去世,在葬禮上披麻戴孝的竟是某位文聯領導……
喧嘩過后,農民作家們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寫作不關名利。這種極其私密與個人的體驗,只與堅固的信仰有關。
他們仍然創作,卻很少投稿了。不抽煙、不打牌,閑時靜坐在家看書寫字,他們仍是人們眼中的異類。詩歌邊緣化仍在繼續,不論是在城市還是鄉村,人們都很少讀詩了。
他們中的一位女作家曾給上中學的兒子朗讀《大堰河——我的保姆》。念完后她一直流淚,兒子卻木然,問“什么是童養媳”“大堰河怎么死的”“虱子什么樣”“大兒子為什么去做土匪”“大堰河干嗎稀罕乳兒的媳婦”……之后發表了感想:“哦,大堰河真好!”下一句是:“媽媽,我們家也雇個保姆吧。”
還有一次,梅道文向生意朋友透露自己是“寫東西”的,結果對方恍然大悟:“難怪你生意做得不行,原來你是文人啊!”
在農村,“文人”“詩人”幾近貶義。“生活中,我要極力隱藏這個身份。如果表現這一點,我會感到羞愧”,梅道文說。直到2010年,一直反對他寫作的妻子終于松了口。原因很簡單,《讀者》雜志采用了他的一篇文章。
重新投稿的李榮厚,特意趕到縣城寄信,避開了鄉鎮郵局——鄉鎮郵局里的一位同齡人,從參加工作開始便一直看著他寄信投稿,從8分錢郵票貼到1角2、4角、6角、8角、1塊2,一直看到彼此都頭發花白。
倘若再去鄉鎮郵局,他簡直能想象出對方的驚訝與嘲諷,“老哥,都投了十幾年了!還投?!還投?!”
只有在私下聚會時,他們才敢毫無顧忌地談論文學。只有在這時,他們才能暫時拋下家里幾十畝田地,拋下兒女的高昂學費與家人的絮叨,拋下那個沉重的自我。只有在這時,生性沉默的他們才會滔滔不絕。
有時聊到最后、喝到最后,“各自痛哭一場”。
土地撫育了他們,也束縛了他們。土地是他們創作的源泉,但也是一口觀天的深井。土地是他們的起點,也是終點。“像一位堅強的士兵/我挺起詩歌的刺刀/是詩歌讓我抵擋住一切”,這群農民、村醫、代課教師、小店店主,在經歷了眾多坎坷、曲折、貧窮、衰老之后,仍在努力讓文學守住心靈中最后的高貴。
10月21日,這群人又聚到了一起,即席聯詩。
孫善鴻喝到微醺,拉著人重復著一句話,“農民是一種職業,詩歌才是我們的生命……”
喃喃間,手機鈴聲尖銳地響起。
電話那頭,傳來妻子催促他回家收花生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