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斌 理想主義者的責任與堅守

夏斌一身考究的西裝，面容清癯。無框鏡片后的深邃眼神，透露出一名經濟學家的睿智與沉穩。

在11月4日召開的“2012搜狐企業家論壇年會”上，身為國務院參事、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金融所名譽所長的夏斌在全民關注的房地產問題上發表見解：房地產調控方向絕不會變，堅決打擊投機炒房，加快社會保障房建設的方向不會變。

“千萬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要再幻想房地產市場來個大反彈。”他的言論擲地有聲。

這被媒體總結為是對地產大亨任志強今年5月份發表的“暴漲論”的有力PK。

有記者曾經這樣描述他：“隔著鏡片，眼神看起來有點‘毒’。他總是能最先發現問題并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

作為當下中國不是最有名但絕對最具影響力的著名經濟學家之一，堅持以自己的真知灼見紓國難、解民困，是夏斌矢志不渝的追求。以經濟學家而高舉理想主義的旗幟，故掌社稷之器尤顯家國情懷，握如椽之筆能書春秋大義。理想、責任、堅守，使得“夏斌現象”多年來已構成了中國經濟界的一種獨特存在。

理想主義者：直覺+情感

夏斌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他始終認為，要做一個成功的政策經濟學者，必須具備四個條件，其中尤為重要的就是學者的理想主義。而所謂的理想主義者，就是那些指善于運用直覺去認識世界，運用情感去對世界作出判斷的人。他們感興趣的是事物的意義、關系和可能性，并基于其個人的價值觀念做出決定。理想主義者做人的原則是：“真實地面對自己”。他們樂于接受新的思想，善于容納他人，是很好的傳播者，所以往往被人們認為是推動積極變化的催化劑。有人將理想主義者概括為“直覺+情感”，是不無道理的。

夏斌的直覺敏銳而準確。2004年12月，夏斌在接受《南方周末》專訪時預測，2005年人民銀行將實行適度偏緊的貨幣政策。當時有些經濟學家通過模型測算，預計2005年央行的人民幣貸款增長目標將高達17%-18%。但夏斌的預計是：“2005年央行新增人民幣貸款目標大約為2.3萬億-2.5萬億元，增長幅度為14%左右?！彼睦碛墒牵胄幸呀浾J識到了當時社會總體流動性過多、追求大體穩定的增長目標值、對物價傳遞有強烈預期、考慮投資反彈的壓力很大等諸多客觀因素。2005年2月，人民銀行發布《2004年第4季度中國貨幣政策執行報告》正式宣布：央行2005年信貸預期目標是全部金融機構新增人民幣貸款2.5萬億元，與之前夏斌的預測驚人的一致！

同樣是在2005年，夏斌發表《國際貨幣體系失衡下的中國匯率政策》一文，提出了“人民幣升值壓力中，貨幣性因素遠遠大于實體性因素”的觀點，并預見性地作出了自己對于人民幣匯率走勢的判斷：“今明兩年人民幣匯率會在雙向波動、小幅升值過程中繼續保持相對穩定。”他建議選擇時機適當擴大匯率的浮動空間。2007年5月，央行根據人民幣匯率變動的實際情況，決定擴大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浮動空間，由之前的0.3%擴大至0.5%。央行政策再次驗證了夏斌的判斷。此后，夏斌關于利率和存款準備金率、解決中國國際收支失衡以及對于2008年“要堅持從緊的貨幣政策目標”的預警與忠告，都一一被事實應驗了。

夏斌的情感豐富而樸素。由于工作原因，筆者曾有幸陪同夏斌出國訪問，十多天的行程，他極具親和力的談笑風生令同行者不僅毫無倦意，而且還如坐春風，收益良多。夏斌告訴我們，真正的經濟學家絕不僅僅是與冷冰冰的數字打交道的人，更不是既得利益與強勢部門的代言人。正如老子所言：“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毕谋笄橹档?，首先是中國的黎民百姓。

2008年4月，夏斌在參加中國金融改革高層論壇時，基于對國際國內形勢的準確把握，他認為如不采取有效措施，國民經濟就有陷入“經濟大幅下滑、物價上漲過快”的危險。政府提出的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控制目標的數據并不是最重要的，CPI是4.8%還是8.4%，在今天沒有絕對的標準，而將物價切實控制在社會可接受的程度內才是當務之急。既然大家都認為在全球物價一片漲的背景下，中國的物價也必然上漲，那么，政府要做的，就是通過稅收、補貼和盡可能保障國內商品供給，確保老百姓尤其是低收入群體的實際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不下降。

事實上，夏斌的關注點始終沒有離開過“民生”。對于事關億萬百姓生活的“三農”、中小企業以及房地產，夏斌更是異乎尋常地關注。在《對當前經濟金融形勢分析與改革政策建議》中，夏斌提出：“除了實現對‘三農’的已有政策之外，對村鎮銀行、小額貸款公司、農村信用合作社等小額金融機構，不能停留在極少數的試點階段，而應加快發展，鼓勵競爭。在從緊的貨幣政策下，要照顧中小企業?！边@一建議被人民銀行采納了，不久便公布了加大金融機構對“三農”、中小企業和災區重建信貸支持的指導意見，要求“各金融機構優化信貸結構，支持重點領域和薄弱環節發展，確保新增信貸資源向“三農”、中小企業和災區重建傾斜?！毕谋蟮弥约旱慕ㄗh已被付諸實踐，欣慰之情，溢于言表。正如美國經濟學家舒爾茨所言：“實際上大多數人是窮人，所以如果我們懂得了窮人的經濟學，也就懂得許多真正重要的經濟學原理?！毕谋笊钪O此理，以民生為本的政府更深諳此理。

堅持以自己的真知灼見紓國難、解民困，是夏斌矢志不渝的追求。他以經濟學家而高舉理想主義的旗幟，故掌社稷之器尤顯家國情懷，握如椽之筆能書春秋大義。

責任：愿做紀曉嵐，不愿做和珅

大學畢業后，夏斌進入國家財政部工作。沒多久，財政部和人民銀行分家，夏斌毅然選擇了去人民銀行。然而，卻因機關內青年黨員少而被分到了政治部宣傳處。后來位于五道口的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院招生，夏斌打算報考。主管領導不同意，并一再暗示將“培養他”。但夏斌最終還是于1981年如愿以償考上了央行第一屆研究生。不久，即被公派日本留學。1984年底，夏斌從日本野村證券學成歸來，成為改革開放后全面介紹國外金融市場知識的首批啟蒙者之一?，F在回想起來，夏斌依然無怨無悔，他說：“我不要提拔，我就想讀書?！?/p>

夏斌時刻都明白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以及這個角色所要承擔的責任。作為中國的政策經濟學者，就是要以自己敏銳的思想觸角，向中央反饋國內國際的經濟大勢。因此，夏斌是瞭望者，更是警衛員，而不僅僅是某某官員。他參與我國銀行業改革的實踐經歷，就充分證明了這種自我身份認同與責任認同是多么的重要。

早在2001年，夏斌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金融最大的問題是國有四大銀行的問題，解決其不良資產是中國金融的第一要務。否則有再好的制度、再好的管理者，也不能達到穩健運行的目標。對此，夏斌開出了四劑藥方：一是徹底理清家底，即搞清楚銀行到底存在哪些不良資產；二是重新準確計算資本充足率和核心資本充足率，并扣除已損失的壞賬和非信貸資產損失；三是嚴格壞賬準備金的覆蓋率；四是銀行剝離出去的壞賬應該用對央行和財政的負債來置換，而不是用普通居民和企業的存款。事實證明，后來我國銀行業的改革從夏斌的建言中受益良多。

2005年，交通銀行、建設銀行相繼在H股上市，尤其是建行上市大獲成功而成為了四大銀行中首家在海外上市的銀行。一時間，支持中國銀行海外上市的呼聲甚高，與一些業內領導及媒體的意見不同，夏斌對此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認識。他認為海外上市是一種策略而不是一種戰略。鼓勵銀行海外上市只不過是中國A股市場低迷下的權宜之計。所以他敢于這樣公開表態：“我不支持幾大國有銀行都海外上市，對于有些領導鼓勵支持優秀企業海外上市的觀點，我本人不同意。”他的理由十分充分：一是中國政府和國民是四大銀行改革中剝離不良資產的最終承擔者，應該讓國人而不是海外市場分享改革成果；二是在人民幣升值的環境下大量企業海外上市，會加大我國外匯儲備壓力，承擔額外的匯率風險，而且勢必削弱貨幣政策的獨立性；三是一個大國的經濟發展不能依附于另一國家和地區的資本市場，像四大銀行這樣關系國家金融命脈的重要企業，更應該植根于本土金融市場。我國金融業改革還將向前推進，但不管如何發展，夏斌當年擲地有聲的話語帶來的震動必將成為業內人士的深深記憶。

為正確的政策鼓與呼，對錯誤的政策直言不諱，是夏斌的一貫作風。他關于海外戰略投資者問題而與銀監會的交鋒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2006年1月，銀監會頒布《中資商業銀行行政許可事項實施辦法》，規定：今后凡新建銀行，發起人股東應當有境外戰略投資者，以此作為所謂的審慎性條件之一。這意味著今后我國自己設立銀行，必須得有外資股東！社會上對此雖有議論，但鮮有站出來公開反對者。夏斌沒有做沉默的大多數，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改造我國的國有銀行，引進戰略投資者的方向是對的，但是作為體現國家法律意志的部門規章明文規定要引進海外戰略投資者，是非常不合適的，應該糾正?！毕谋蟮囊庖娨鹆艘恍┤舜蟠淼墓缠Q，他們聯名提案，反映問題。幾個月后，全國人大財經委要求銀監會說明出臺此文件的理由。銀監會只得承認錯誤，將“發起人股東中應當包括合格的境外戰略投資者”改成了“發起人中應當包括合格的戰略投資者”，去掉了“境外”二字。此后，海外戰略投資者也不再是我國成立股份制銀行的必要條件了。

詩曰：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夏斌這樣秉筆直書、仗義執言，所為者何？盡責而已。在夏斌赴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所長后，一位部級領導曾問過他這位昔日的同窗：為什么不留在央行？夏斌回答說：我愿意做紀曉嵐而不愿做和珅。眾所周知，紀曉嵐晚年雖曾五次出掌都察院，三次出任禮部尚書，但他最為人們所稱道的，還是他一生震古爍今的才華和令人高山仰止的學術成就?！端膸烊珪泛汀堕單⒉萏霉P記》是衡量紀曉嵐真正的歷史標尺，而不是那些皇帝賞賜的官職。他死后，嘉慶帝御賜碑文曰：“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而紀曉嵐自己的感悟是：“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不老泉”。和珅則不然，他比紀曉嵐顯赫得多，一生兼任多職，封一等忠襄公，任首席大學士、領班軍機大臣，兼管吏部、戶部、刑部、理藩院、戶部三庫，還兼任翰林院掌院學士、領侍衛內大臣、步軍統領等等要職，其子豐紳殷德被指定為皇上最寵愛的十公主之額駙。而和珅所積斂的財富更是清朝15年國民收入的總和。官階之高、管事之廣、兼職之多、權勢之大、財富之巨，史所罕見。權傾一時，富可敵國的和珅卻不得善終，在乾隆死后不久便被嘉慶以二十大罪狀賜死，死前口占一絕曰：“五十來年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時唯口安瀾日，記取香魂是后身”。兩相對比，紀、何二人命運際遇之冷暖、人生境界之高低，差異立現，令人唏噓。所以，在夏斌看似隨意一答的背后，其實隱藏著他對人生命運和人性弱點深刻的洞察，更包含著他對自身責任的清醒認識。

堅守：把脈中國經濟

從供職于中國人民銀行、成為“金融黃埔”央行研究生院首屆畢業生、出任深圳證券交易所首任總經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金融所所長、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乃至2009年被聘為國務院參事，夏斌始終在為中國經濟把脈。在筆者看來，這不僅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更是他畢生的情感寄托與精神追求。

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國的經濟體制正式開始整體改革，國務院成立了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年輕的夏斌也開始為我國還未起步的金融市場出謀劃策。先后寫出了《關于我國資金市場的研究》、《中國金融市場展望》、《金融體制改革的現狀及其方向》等一系列影響了我國金融決策的文章。夏斌早在1985年就勾畫出的中國未來金融市場復雜流程圖，令業界為之一驚，也令夏斌脫穎而出。

此后，夏斌把脈中國經濟，不僅從未失手，而且還成為了有關部門倚重的決策依據。1990年初，時任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研究所國內金融研究室主任的夏斌，以《中國：貨幣供給理論與實證研究》一文，準確描摹了中國此后的貨幣政策操作框架藍圖，對中國貨幣政策極富啟蒙意義，后來被評為中國金融學會首屆全國金融優秀論文一等獎。當時還是人民銀行信貸管理司（貨幣政策司前身）處長、后任證監會主席的尚福林曾對夏斌說：其實我們在做信貸計劃時，一邊是按照傳統的1：8的公式測算，一邊也照你們講的這套方法在測算。

2001年，時任中國人民銀行非銀司司長的夏斌，寫出了《貨幣供應量已不宜作為我國貨幣政策唯一中介目標》一文，在決策層、學術界也引起廣泛反響。雖然當時在央行內部引發了爭論，但時至今日，人們都不得不承認，這篇論文對提高人民銀行貨幣政策操作水平具有十分深遠的意義，它被評為當年中國經濟學界最高獎——孫冶方經濟學獎，可謂實至名歸。

令夏斌難以忘懷的，還有他在深交所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1993年7月，夏斌奉命南下，出任深圳證券交易所首任總經理，開始了他在深交所27個月的任期。那時，證監會剛剛成立，中國股市尚處于起步階段，沒有明確系統的監管理念。股市的發展與推動，更大程度上，取決于上交所和深交所的發展理念。夏斌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出掌深交所的夏斌一度被視為股市的風向標：“我剛到深交所的時候，一直下跌的股市突然開始飄紅。有傳言說我是朱镕基副總理派來的人，帶了幾個億來救市。有一次，股市大跌，四川市場上股民傳言說，‘夏總病重、病危了’，一時間，為了穩住股市，我第二天趕緊出來接見外賓，《證券時報》頭版頭條還刊登了我接見外賓的照片。”

上述情節被夏斌當作今日的笑談，但下面的故事就遠沒有這么輕松了。當股市下跌時，喪失理性的股民直接把責任推到夏斌身上。深交所曾經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恐嚇信，夏斌甚至收到過子彈，還有人揚言要炸掉交易大廳。最嚴重的一次是有人拿槍直接瞄準了他乘坐的車放了一槍，所幸當時他不在車上，才躲過一劫。

面對重重壓力，短短兩年多的時間，夏斌憑借自己的睿智與沉著，悄然成功地化解了一個個風險隱患，現在想來還是那么驚心動魄。正是由于夏斌的堅守，在他任期內，深交所從一個地方性的證券交易所，發展成可以和上交所相抗衡的全國性證券交易所。應該說，夏斌已經完成了一份較為滿意的答卷。但夏斌仍然感到遺憾，因為他的目標是把深交所做成中國最大的交易所。

夏斌也許并不在意自己將獲得怎樣的評價，因為他覺得自己曾經無怨無悔地努力過、奮斗過，就足以問心無愧。正如他當年在深交所員工大會上慷慨陳詞的那樣：“我們正在干著一件大的事業，我們要玩命地干，我們的努力在中國證券史上即使寫不上幾句話，哪怕是劃上一個標點符號也足以自慰。”

最近幾年來，夏斌仍然在為把脈中國經濟而孜孜不倦地工作著。著書立說是他近段時間的主要工作。自2010年以來，他一口氣推出了《中國金融戰略2020》、《十問中國金融未來》等若干本重要著作。其中，《中國金融戰略2020》可以說是中國金融戰略研究理論創新的典范，內容直指中國當前金融領域中的熱點與棘手問題，涉及了未來中國金融發展中諸如“大國崛起中的中國匯率制度選擇”、“人民幣國際化：困境與期望”等各類重大問題，提出了國內金融“充分市場化”和涉外金融“有限全球化”這一明確的戰略取向。有評論指出，夏斌為這本書準備了三十年。在書中，夏斌沒有就金融論金融，沒有過多批判現實，也沒有編織美好但不切實際的夢想，而是從金融的本質出發，從中國與世界的現狀出發，既提出遠期戰略目標，更為理想與現實架起了一座橋梁。

夏斌并不是高深莫測的大師。相反，他是如此的謙遜、低調、隨和。只是他藏在厚厚眼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有著獨特的深邃，他高高瘦瘦的身軀內，似乎也永遠蘊含著不可估測的巨大能量。這種深邃、這些能量，也許就來源于夏斌作為理想主義者所具有的炙熱情感、基于自身角色認同的責任心和作為當代經濟士大夫的堅守精神。

責任編輯 張惠清